许云平中午回到客栈时,发现屋里没人,再一问奶娘,才知道席公子去药堂给小姐抓药去了。许云平抱着许无虞哄了一会,看她通红着脸颊睡过去了,席琼却还没回来,他有些慌神。他用眼神示意奶娘把许无虞接过去,自己一个闪身,就跳到了一楼,飞奔去药堂找席琼了。
他远远就看见医堂的大门洞开着,这一点都不符合席琼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回来了,每次来医堂都是小心谨慎,进了屋马上就把门关起来。青天白日的敞着门,不是他的作风。许云平第一个想法就是席琼遭到了什么不测。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注意到他,才猫着腰闪进了医堂,随即医堂的门被合上了。
室内重归昏暗,席琼猛然抬头,警惕的目光在看见许云平的一瞬立刻就收了起来。乍一陷入黑暗,许云平眼前恍惚了一阵,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有个轮廓正蹲在诊脉的案几旁边,一身月白的冬衣,正是席琼。
“蹲地上干嘛?是找到了什么吗,还不回去?”许云平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子,平视着席琼的目光。他的眼睛已经能适应昏暗了,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席琼脸色的不对劲。咬牙切齿的,像是心里有了点把握,却又自我怀疑。
席琼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我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许云平怕他蹲的时间久了腿麻,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而后轻轻一推,让他坐进身后的凳子里。自己则用另一只手臂在案几上一撑,双腿一跳屁股一撅,坐到了案几上。他并不急着催席琼说他发现了什么,而是静静等席琼自己开口。
席琼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劈里啪啦说的又快又急,也不知是自己蹲在那打了多久的腹稿:“我刚刚给虞虞抓药时发现有好几味药的存量对不上。自从张家的事出了以后,除了这次,我就再也没有动过药橱了。而且大门上的锁好好挂在链子上,钥匙只有一把,在我手上,不可能有人在我走后,进来动了我的药。”许云平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给张家的药有问题?”席琼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尽然。我想起来,我外祖父是上午被请去给张家老爷子看病的,中午就回来了,可晚上他家就来人扛着尸首堵门。我那天一直在药堂里忙活,并不记得替张家老爷子抓过药。药橱里的药都是我在打理,剩下多少我心里都有数,刚才我就觉得,那几味不对劲的药,理应比现在更少些才对。我刚才又仔细对着外祖父留下的药方看了看,若是减去给张家老爷子拿的那几味治风寒的药,才刚好对上。”“张家老爷子吃的药,并不是从你手里出去的?”许云平眼神也凝重起来。若是这样的话,那张老爷子的死因,可就有得追究了。席琼外祖父的嫌疑,一下也洗清了大半。
席琼的手心沁出汗水。明明还是数九寒天,可他却浑然无觉,只是下意识将两只手并在一起搓揉。他继续说:“对。我给病人抓药都是有记录的,不可能会出错。那天的记录全在这里。”他怕许云平觉得他过于敏感,又强调了一遍,把那本泛了黄的账簿往许云平手边推了又推。
许云平反手盖住账簿,制止了席琼孩子气的举动:“我信你。我们先回去,这件事先不能声张,我们得再调查一下张家的底细,不然容易打草惊蛇。”席琼闷闷点了点头。他现在又开始茫然了。明明发现了足以让外祖父洗清冤屈的证据,却不知该如何将此公之于众。
许云平轻轻拍拍席琼的后脑勺,从桌上跳下来,拍了拍身后沾上的土。席琼任他动作,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跟着许云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其实许云平心里明白,如果张家抓着席琼外祖父开错了药方、诊错了病来纠缠,他们胜算并不大。为今之计,若是能查看张老爷子的尸体,那是最好。但张家若是真的心里有鬼,又怎么可能把那么大一个隐患一直留着。恐怕只能从张家这一年来的反常入手了。他没将心里的盘算跟席琼说,席琼如今发现了他认为无比重要的线索,许云平不可能在这个当口给他当头一棒。
整件事的幕后操作者压根就想不到,席琼会记得药橱里每一份药材的量,以至于这一点微小的细节,会成为他们手中至关重要的一道证据。
抱着给许无虞抓的药,席琼腾出手来锁门,边动作边絮絮:“若是那天我留心看看,就不会把这事拖到现在了。”许云平宽慰他:“那时你才多大?骤然经历这种事情,只怕都要慌死了,怎么还能分出精力来查看疑点呢。如今还能想起这诸多细节,就已经很好了。”
席琼知道许云平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么说的,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还没等感动完,许云平又说:“你还真是有点天赋,那药材少了一星半点都能看出来。”席琼最讨厌别人看轻自己的医术了。他心想,果然不该对他许云平心存任何感动。席琼把怀里的药包重重掷进许云平怀里,扬长而去:“自己抱着吧你!我是神医!对神医来说这不过是小事罢了!”
许云平看着手里土褐色的药包失笑,果然还是这招好用。
喝了药,许无虞终于安分下来,沉沉睡去。许云平把蹲在床边看小孩儿睡觉的席琼一路拖到了自己房间。
“你今日有什么发现?”席琼手里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啜饮。“也没什么格外有疑点的。张家自从老爷子死后,就分家了。老大搬走了,现在镇上住的是老二和老三。”“那他们家宅子现在还是老二老三一块住?”“不,宅子变卖了,现在是一户姓曹的人住在那。”“张老大为什么要搬走呢?他们兄弟不睦?”
许云平微微一笑,席琼当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张家老大是庶出,老二老三是嫡出。可偏偏庶出的老大进士及第,老二老三念书不行,只能做点小生意,啃张家的老本。”“怪不得……那天张家来闹的时候,只见两个小辈,应当就是老二老三了——老大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会驮着已逝老父的尸身来别人门口做这些事呢。”
许云平在凳子上坐久了,忍不住动了动,接着又说:“听他们的街坊邻居说,张家老大原本是想请旨来宿州做官,他兄弟不让。”经历过宋诚一事的席琼已经不复往日的呆愣了,他一听就反应过来:“张老二和张老三手脚不干净?”“嗯。张老大为人刚正不阿,就算是他亲兄弟,他都敢办。张老大未考中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有张老爷子为两个儿子遮掩,所以张老二和张老三做的那些事,张老大都不知道。可张老大一旦做了官,只怕是瞒不住了。”
“街坊邻居说的这些,多半是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也不能尽信。”许云平又补上一句,现在的局势又有些看不清了。
席琼揉了揉晕晕乎乎的脑袋,他实在理解不了那么多纷杂的线索,仿佛有头绪了,但脑海中还是一团乱麻:“想不通……接下来怎么办?”
许云平犹犹豫豫:“我总觉得,那个姓曹的……”“嗯?”“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罢午饭,席琼趁着许云平擦他那把剑,自己偷偷摸摸闪下了楼。可不能让许云平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得躲着他点。
他下了楼梯,刚好看见一个灰衣的小二穿堂而过,经过他面前。他连忙喊住:“哎,这位小兄弟——”
那小二年纪也不大,看起来比席琼还要小几岁。虽然年幼,但看着机灵极了。他闻声转头,见是位桃花眼的小哥喊他,立马就颠颠地跑到席琼身边,问他有何吩咐。
“你们还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再订一间,钱一起结。”席琼不是很习惯用这样客气的语气跟人说话,他不自然的将手背到身后,看起来游刃有余,实际上早就紧张地扣起了袖子。
“嗨呀客官你不知道,小店生意向来很好,又适逢冬至节,多少附近的百姓来宿州看景啊。您看看这一条街上,房间都被包完了,要不是看您带着孩子和乳娘,连这两间房间我们都未必能为您腾出来啊。您这时候要房间,可不是为难我们嘛……”那小二一听这话,脸马上皱了起来,一副为难的样子。他提高了音量,生怕席琼不信他说的,还要同他死缠烂打。
席琼一把薅住小二,把他拉到角落里,顺手往他兜里塞了一粒银豆子,冲他嘘声:“小点声!我可以加钱、两倍够不够?你去找你们掌柜的商量商量。”小二摸了摸胸口的小银粒子,险些压不住因为欣喜而高高翘起的眉毛:“哟客官,您客气。这样,我们店里还有一间给熟客留着的,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能不能用双倍的价钱给你们!”席琼满意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膀,放他走了。用钱买通小二这样的事,他还是在京城的时候跟许云平学的。席琼肉疼地捏了捏袖口里的钱袋子,心里一阵阵抽疼。
打点好了一切的席琼左右环顾了一周,慢吞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刚钻出来,就像出了洞的老鼠被守在洞口的猫抓住了一样,被许云平逮了个正着。许云平捏着席琼的后颈,把他又提溜回了那个角落:“在这密谋什么呢,来,跟我说说。”
席琼一瞬间就耸起了肩膀,任由许云平为所欲为。他结结巴巴:“没、没啊,就我自己在这,没密谋什么啊……”许云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没说这里除了你还有人。欲盖弥彰、不打自招了,是不是?”
席琼当即泄了气,牙一咬心一横,一五一十跟许云平交代清楚了:“我就是看你窝在床上睡得憋屈,想给你另外要一间房,这样就不用跟我挤一张床了,你就能睡得舒坦一点。”许云平更不明白了:“那你瞒我干什么,这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吧?”席琼期期艾艾:“啊……我不想让你知道,怕你知道了要自己掏钱。而且明明是我向你保证两间房足矣的,这样一来就打自己的脸了。”
许云平这才明白他心里的小九九,暗暗失笑。没想到这么小小的一件事,他还要思虑这么多,心思也过于敏感了些。跟席琼睡一张床确实要顾及他,没有自己睡来的放松,不过他不敢对席琼说的是,席琼身上浓郁的药香,总是不知不觉就盈满了鼻尖,笼在温和的药香中,反倒要比自己睡时来的安稳。往常自己睡时,总会梦魇缠身,半夜惊醒,但这几天跟席琼挨在一起睡,都不曾出现过那些了。“不用那么麻烦了,刚才小二也说了,整个宿州的客房都不甚宽裕,就别为难人家了。”席琼扁了扁嘴,有些失落。正好这时,问过掌柜的小二回来了,正满客栈找席琼呢。席琼远远就听见了小二的声音,忙整整衣裳走出来应他。
“客官您还在这呢。实在不好意思啊客官,我问过我们掌柜的了,他说太不凑巧了,我们最后一间客房今天恰好有人要住。掌柜的说,您加再多钱都没用了,不能给您。”小二声音越来越低,他也觉得老板说的太过火了,怎么能这么不留情面呢。小二揉了揉眼睛,十分不舍的从兜里掏出来了席琼给他的那粒银子,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才终于下定决心,颤抖着手递到了席琼面前:“对不住啊客官,没办成您交代的事,这银子我拿着受之有愧,您收回去吧。”
“罢了,银子你收着吧。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俩人挤一间屋也暖和。”席琼极为轻松的晃了晃身子,也没伸手接。他冲那小二和善的笑了笑,伸出手来狠狠揉了把小二乱糟糟的额发,然后将手滑到泫然欲泣的小二的肩膀上,手下微微使力,将小二往外推了一把,让出了一条道来——那小二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竟然也忘了闪出一条道来让人通过。
许云平心情突然就莫名好了起来,溜溜达达跟着席琼,转了个角出了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