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院。
学子们正在做今日的早课，下院午间的学子们念着《尚书》，上座的老夫子捋着胡须，锐利的眼神扫过下方的众人，手中的戒尺轻轻敲着手心，以此作着警醒。
下院门口徐徐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是江南书院的院长，姓苏，出身江南五大世家之一的苏家，身后是一袭赤红洒金锦袍的中年男子，苏院长指着午间学堂轻声说道：“方家主，这便是最好的一批。”
中年男子负手而行，语气带着两分轻慢：“这回可有如那裴勿一般的？”
苏院长抹了把汗，低眉顺目道：“裴勿原是上院掉下来的，还主动应下来替考之事，谁料竟敢赴京登闻，如今圣上差遣林大学士下江南调查此事，林大学士出身江南，林家主又是他亲叔，只要江南司与江南贡院不出纰漏，江南书院自然安然无虞，这回的学子细细筛查过，绝无敢揭示者。”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身后另一位身着暗紫银纹罗衫的青年男子却哼笑一声，语气很冲地开口道：“苏院长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可有倚仗？”
苏院长皱了皱眉，有些不虞，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又不好发作，只得暂时忍耐下来，解释道：“林大学士既下江南，当查江南贡院与江南司两处为先，何至于直奔江南书院，再者殿试在即，参考过榜的举子已行至京城，知情者数微，下院这些学子出身贫寒，为银钱所困，家中亲人也已备记在册，纵有一两个言语不当，也只是胡言乱语，随意攀咬而已。”
青年人摸着腰间玉钩，不以为意。
中年男人瞥了一眼青年人，语气散漫又带着一点训斥：“知节，不得无礼。”
方知节略略收敛些许，没有再开口，只是看了一眼午间到亥间六间学堂，眼神中带着轻蔑。
“林大学士今日启程，最快也是后日抵达江南，”中年男人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偏头看向苏院长，“楚家主晚间正巧得空，在漱月楼宴饮其余四位家主，苏院长可莫要辜负楚家主一番心意。”
“自然，自然。”苏院长满口应下，目送两人离去，才低声“呸”了一句，愤懑道：“没得甚么本事还这般目中无人，有这样的继承人，怪道方家如今一代比一代更不如，迟早跌出五大世家。”
方知节走在方家主身后，问道：“父亲缘何要邀他赴宴？”
方家主轻哼一声：“不过替罪羊罢了，你也是，收收你这脾气，届时林大学士到了江南，你在他面前能留些印象也是好的。”
方知节有些不耐，但还是附和了一声：“儿子省得。”
方家主摩挲着玉扳指，又提点了一句：“今晚漱月楼的宴饮，你切记差人盯住了。”
方知节点头应下：“是。”
漱月楼。
赫连衍还在犹疑中，却被叩门声扰乱了些许心绪，当即抬眼看向门口，奢锦扬声问道：“做甚么？”
“楚家主差人递话。”女娘在门外脆生生回应着，赫连衍和奢锦对视一眼，当即轻巧地起身，挪到屏风后隐匿身形。
奢锦定了定神，道：“进来吧。”
女娘领着小厮进来，小厮拱了拱手，说道：“我家老爷今个儿晚上预备请其他老爷喝酒，奢锦娘子可要好生备着，莫要扰了老爷们的兴致。”
奢锦微微蹙了蹙眉，还是点头应下，问道：“可要作陪？”
小厮摇了摇头：“不必。”
奢锦应声：“好。”
女娘领了小厮出门，赫连衍自屏风后走出，眉心紧锁。
“想必他们已知晓了消息，正有所准备。”奢锦开口道，“侯爷有何想法？”
赫连衍凝眸思索一瞬，轻声道：“既有准备，妄想探听消息倒是不易，不如趁他们商谈之时，先行潜入，或有所得。”
奢锦知晓他心中已有成算，便不再多言，只道：“我会尽力留意。”
“勿要牵连自身。”赫连衍走向门口推门而出，“漱月楼明哲保身也在情理之中。”
奢锦看着合上的门，低头饮了口茶，喃喃道：“这话倒是熟悉，小白似乎也说过。”
那个有些跳脱的女子，眉间总带着些悲悯，倒真像是神女。
连带着她生下的孩子，也继承了她的意志，致力于开创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奢锦想着想着，又有些怅然若失。
旧人已故，那些掩盖在历史尘埃里的真相，知晓的，也所剩无几。
好在星火不绝，总有前赴后继者，她能做的，也只是守住那些残缺的真相。
赫连衍拐进后巷，敲响一扇木门。
开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谨慎地看着他，怯生生地问道：“大人找谁？”
赫连衍低头看着她，声音稍稍放软了些：“我是裴勿的好友，特来拜访。”
小姑娘仍有些警惕，赫连衍取出裴勿的一封书信和一张美人笺递过去，小姑娘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这才把门拉开一点，让他进来。
“小叔的房间在那里。”小姑娘指着最里面一间小屋脆生生开口道，“他的东西也在屋里。”
赫连衍轻声道了谢，将从漱月楼里的拿糕点分给小姑娘，小姑娘眼眸亮亮地接过去，很懂事地坐在堂屋里小口小口嚼着糕点。
赫连衍进门后直奔桌案，裴勿生活有些拮据，桌案上笔墨纸砚都不算多，赫连衍犹疑地将桌案上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裴勿所说的那封密信。
赫连衍折返出屋，对着小姑娘低声询问道：“除我之外，近日可还有人来过此处？”
小姑娘咽着糕点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还有林生哥哥。”
“林生？”赫连衍听到这个姓氏不免警醒起来，“你可知他的具体名姓？”
小姑娘摇摇头：“小叔叫他林兄，阿嬷叫他林生。”
赫连衍垂眸思索一瞬，又问道：“你记得他的模样么？”
小姑娘这回想了很久，才不太确定地开口：“他身上有小鱼。”
“小鱼？”赫连衍蹙眉，“哪里有小鱼？”
“这里。”小姑娘点了点脖颈右下方的位置，“他递给我草蛐蛐儿的时候我看见的，像小鱼，红色的。”
“多谢。”赫连衍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丝，“以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轻易放不认识的人进来，知道么？”
“阿宝知道的。”阿宝嘻嘻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谢谢大人。”
赫连衍起身：“我晚间再过来，你想要吃什么，我给你带一些过来。”
阿宝将吃了一半的糕点包起来，想了想说道：“我想吃糖葫芦。”
“嗯。”赫连衍点点头，“我会给你带。”
赫连衍攥着半块虎符，望着兵马司的方向，眼神有些寒凉。
兵马司负责春闱巡考，若有江南贡院有不妥之事，理应由兵马司上报，可京城并无接到兵马司有关此事的禀告，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兵马司内亦有人参与此事。
此时过去，无异于打草惊蛇。
赫连衍转身，目光随意地落在一旁的书画摊上，摊主是个年轻书生，正低头作画，画的是一幅草中蟋蟀图，栩栩如生。
赫连衍多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却被那人颈间若有若无的一抹红吸引住。
红色小鱼，林生。
赫连衍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
书生仍在作画，眼神专注，赫连衍走近了，不动声色地瞥向他脖颈右下方，若隐若现的红色纹路的确有些像小鱼。
“客人要买什么？”林生笑着抬头，他面皮白净，长相斯文，瞧上去很有书卷气。
赫连衍随手指了一幅画，淡声开口道：“就这幅吧。”
林生扫了一眼他的装束，垂眸将画卷起，轻声道：“大人若是真心喜欢，便拿去吧，不收银钱。”
赫连衍微微眯起眼：“为何？”
“您是京城来的吧。”林生看向他，语气温和，“来我的摊位，也不单单为了我的画。”
赫连衍看着他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笺，连同画卷一起拿布帛捆好，而后递过来，笑了笑开口道：“大人若是在江南隐蔽身份行走，还是该换身衣服。”
赫连衍接过画卷，扫了一眼身上的衣物，云白卷纹的长衫，看上去并无不妥。
林生指了指那些云白卷纹，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江南所用云纹多为叠绣，并不卷边，卷纹多为京城的绣法，很容易辨认出来。”
赫连衍看着他，语气浅淡：“你似乎对这些很了解。”
“昔年借住在京城叔祖父家，有过些许了解，”林生很坦然地开口，“后来父亲过世，我便回了江南继承祖产，只是屡试不第，这才靠卖字画为生。”
赫连衍轻笑一声：“屡试不第？你看起来，倒不像才学不够的模样。”
林生自嘲地笑了一下：“大人抬举，我于仕途一道，确无天分。”
赫连衍不欲与他就这个话题深究，直截了当地开口：“你同裴勿，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生睫毛轻颤了一下，微微抬眼望过去，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赫连衍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浅淡地开口：“裴勿替考顶替下去的名额，原本是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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