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君接到赫连衍遇刺的消息时,方才睡熟不久。
熊乌回城后便递了急信,红烛半点不敢耽搁,将萧尚君唤起,萧尚君握着信笺闷闷咳嗽两声,脸色苍白地看着红烛,问道:“寅侯何在?”
红烛低头回道:“寅侯正在提审温大人。”
萧尚君略作思索,掀开被子起身,匆匆拢了件外衫,在外间的桌案前坐定,一边咳嗽着一边翻看卷宗。
赫连衍用朱笔在查封的各家酒楼青楼上,将那些顺应春闱所出的时令菜肴上勾画出来,在下方做了批注,萧尚君盯着那行飘逸的行楷,捂袖狠咳了几声,红烛急急上前给她递了一盏温茶,小心地给她顺着气。
萧尚君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红烛立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
浓稠的墨汁在砚台上研开,萧尚君握着一支细毫,眉目肃杀,一手凌厉的瘦金体跃然纸上,红烛接过那封信笺,听见萧尚君凉薄的话语:“传信下江南,告诉姨母,不中用的,一个都别留。”
红烛应诺退下,萧尚君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低头沉思片刻,起身走到门口,迟疑一瞬,还是推开了门。
大理寺灯火幽明,牢房门口守卫见着那道清丽的身影,连忙低头作揖:“长公主殿下。”
“寅侯还在提审?”萧尚君掩袖低咳两声,微微抬眼望过去,语气浅淡。
“是。”守卫问询道,“您要进去瞧瞧么?”
萧尚君略略点头拾阶而上,守卫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狭长的甬道潮湿阴寒,墙面积聚着陈年的斑驳,牢房森沉,里头的犯人大都蓬头垢面,精神萎靡,萧尚君瞥到好几道眼熟的身影,那些人显然也认出她,啐骂声间歇不断地落入她耳中。
萧尚君无动于衷地走过,听得耳边镣铐锁链声哗啦作响,倒叫她想起幼时那串贝骨风铃。
行至尾端一间牢房,萧尚君顿住脚步,拧眉看着其中的身影,出声道:“裴勿?”
裴勿仍旧是那身竹青色直裰,正坐在一方小杌上翻阅一本《韩非子》,闻言抬头,起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怎会在此?”萧尚君打量着他,见他衣襟齐整,头发虽有披散却不显得过分凌乱,还有书卷可看,便知他并未受到磋磨,并不算作正经囚犯来对待。
裴勿语气恭谦地开口:“寅侯特意将我安排在此,以防有心人借此动手。”
萧尚君目光浅淡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些许探究:“寅侯倒是思虑周全。”
裴勿温和地笑了笑:“有劳长公主殿下记挂。”
萧尚君收回目光,没再停留,径直走向刑审堂。
温严冷汗涔涔地看着桌上那枚翡翠平安扣,在赫连赭好整以暇的目光里脑袋发懵,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寅侯……从何处得来此物?”
赫连赭把玩着那枚平安扣,轻嗤一声,语气玩味:“温大人心里应当有数才是,何须我多言呢。”
温严抖着嘴唇,挣扎道:“仅凭一枚平安扣,又能代表什么,春闱试题泄露一事,本就非我所为。”
“温大人的确不是策划者,但您敢说对此事,毫不知情?”赫连赭挑了挑眉,对他的负隅顽抗不以为意,“温大人,您难道真要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温严咬了咬牙,脑中百转千回,还是兀自否认着,“我并未参与此事。”
“啧,”赫连赭懒得同他掰扯,直接将话挑明了说,“正月初,陛下与荣昭长公主商议此次春闱,陛下决议今年亲自出题考校,召集温大人入宫一同勾画春闱试题,荣昭长公主从旁协助,但因病中于长春宫静养一月,正月二十六陛下定下春闱试题,温大人二十九日才入了北定贡院,中间这三日,温大人可有何想说的?”
温严盯着他,硬声开口:“不过是与家中长辈请教此事,怕犯了忌讳罢了。”
“好,看来温大人还是不死心,”赫连赭敲着那枚平安扣,向后靠在椅背上,语调漫不经心,“进京的举子多在酒楼交流,多家酒楼也顺应时机推出了春闱的新菜品,举子为博取一个好意头,基本都会点上一盘,但这其中的讲究,可就多了去了,就拿许家开的鲜味居来说,杏花羹这道彩头菜,有两重价钱,普通的只要三十文,另一重,价钱却是三两。”
温严的脸色更加难看,赫连赭看着他变幻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当然这三两也不是想出就能出的,需得有人引荐,春闱往往三百举子才取一人,有些考生落榜后不甘心,会继续留在京畿备考,京中吃穿用度诗社笔墨样样不菲,于是有些老举子为了生计,就做起新来京中赴考举子的生意,以此赚取银钱,到后来有些连年不中的举子感觉没了考中的希望,便专门做起这等营生,称作帮举。”
“帮举熟悉春闱流程,可以帮助新进京的举子更快地在京中安定,雇佣费也不算贵,因此很多新进京的举子都会找上帮举,二者之间互惠互利,”赫连赭轻笑一声,“此次的春闱,便是帮举私下散布春闱试题,将举子引荐去酒楼或青楼,购买特殊的彩头菜式。”
“寅侯说了这么多,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温严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曾泄露过春闱试题。”
“温大人别急,”赫连赭语气轻柔,目光却锐利,“这些时日我兄长探查了京中的帮举,竟意外发现,其中有一位帮举,同温大人竟还有些渊源。”
不待温严反驳,赫连赭又笑嘻嘻说了下去:“温大人虽是正月二十九日入的贡院,春闱试题大肆泄露亦是二月初一的事宜,但正月三十日晚间,北定贡院原定的巡考兵部右侍郎胡朗急病告假,我奉命接手春闱巡考一事,那一晚,北定贡院可不曾落锁。”
温严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赫连赭拿起翡翠平安扣感概道:“温大人当真是步步筹谋,春闱试题只怕早在正月二十九那日泄露,你心中惶恐,避嫌入了贡院,不想胡右侍郎急病,你左思右想,觉得事已至此,倒不如趁乱浑水摸鱼,反正你的确不曾泄露过春闱试题,你很谨慎,只做了极其隐秘的一桩生意,又怕此事真搅和在你身上,借着温家娘子将口风透给温老将军,温老将军定然会设法保全你,届时你就算不能全盘脱身,也能有所保留,不至于亏折太过。”
赫连赭说着没忍住拍了拍手,将那枚翡翠平安扣重新放在桌上:“真真是好算计,特意攀扯荣昭长公主,虽有些自折后路,但也混淆了视线,又赶上登闻鼓一敲响,江南贡院的事情一出,连带着追探到的泄露源头,也直指江南,温大人怎么看都像是被卷进其中的无辜者,谁能想到您这般有魄力,还敢主动搅入其中。”
温严身形松懈下来,听着他的话语,讽刺地笑了一下:“难不成乖乖任由他人算计?寅侯说这等风凉话,是为了看温某的笑话?”
赫连赭叹了口气:“可惜,你不该攀扯荣昭长公主。”
温严嗤笑一声:“不过一介女流,还是个指不定哪天就咽气的病秧子,她才是最该被压入牢狱的祸害!”
赫连赭嘴角向下压了压,语气玩味又嘲讽:“京中禁军的兵权尽数握在手中,大权在握的荣昭长公主,也是你能诋毁的人物?”
温严冷哼一声,对他的话显得嗤之以鼻:“牝鸡司晨之辈罢了。”
赫连赭目光冰凉,淡声道:“温大人还是先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吧。”
“我顶多知情不报罢了,况且,”温严嘲弄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温某确有参与此事?”
赫连赭不由脸色微沉。
温严垂眸看着那枚翡翠平安扣,想起温老将军疲惫的目光,心中只觉冰冷。
武将一派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三年前承国与戎狄议和后,边关战事暂且停歇,武将青黄不接,为首的秦太师不在京城,李总提督不通政事,萧错偏爱文官,温老将军年岁又高,早有告老还乡之意,偏偏温严于武道并不精通,虽靠科举进了翰林院,但始终为文官一派隐隐排斥,触摸不到权利中心。
温严自认自身学问不低,空有抱负却无从施展,温老将军一直遗憾他未能走武官一道,没法承接武将一派的担子,又融入不了文官的圈子,对舞刀弄枪的温时妤反而更疼惜,温严想证明给温老将军看又无从下手,直到此次春闱,他被选为主考官,本以为能得到一番施展,没承想成了被算计的靶子。
知晓春闱试题泄露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的仕途要走到尽头。
既如此,倒不如浑水摸鱼一把,只要做得干净利落,就算被人抓到把柄,在温老将军致仕之前,他也能被保全。
好在他纰漏不大,事态如他所愿地行进,甚至被搅乱得更浑。
温严笑出声来,看着赫连赭变得阴沉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腰板挺直几分,轻慢地开口:“赫连大人,温某才是被算计的可怜人,您还是早些查明案情真相,还温某一个清白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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