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铅笔轻划的线,在朝夕相处里,慢慢成了书房里沉默的界碑。
它把两张并排的书桌,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沈璃那边,是近乎绝对的秩序与寂静——每本书、每支笔都守着自己的位置,连呼吸节奏都像经过精确计算;江砚这侧,却是色彩与声音小心流淌的领地,揉皱的画稿、沾着斑斓颜料的布片、偶尔滚落的炭笔,都被他死死圈在无形边界里,连挪动画架时,他都会下意识屏息,生怕木腿蹭到地板的轻响,惊扰了线那头沈璃专注的宇宙。
他发现,沈璃开始用他找来的那卷细透明胶带了。不是粘画纸,而是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从书页内侧,一点点弥合那道因他莽撞撞出的裂痕。胶带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才会折射出一丝微弱的痕迹。沈璃做这事时,眉眼垂着,指尖稳得像在做精密的外科手术。江砚静静看着,心里像被那无形的胶带轻轻缠了一圈,歉疚混着说不清的酸涩,悄悄漫开来。
每晚放在界线边的那杯温水,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仪式。江砚总把杯子精准放在沈璃那侧,绝不越界;沈璃接过时,要么是个几乎看不见的点头,要么是一声轻得像气音的“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就被寂静吞了回去。
转折在周五夜晚到来。
一道立体几何题像缠人的藤蔓,把江砚困得动弹不得。他在偏文科的三班,理科基础本就不扎实,这道综合题更是让他没了头绪,画了几张辅助线草图,思路反而更乱。焦躁间,他抬眼望向线的那头——沈璃戴着细边眼镜,对着电脑敲学生会的活动方案,屏幕冷光映着他分明的侧脸,专注得像和周围的一切隔了层屏障。
问,还是不问?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练习本边缘,江砚心里打鼓。问吧,怕打断沈璃的节奏,更怕得到比那道铅笔线还冷的回应;不问吧,这道题像根刺卡在喉咙里,下周小测马上就到了。
最后,对小测的担忧压过了忐忑。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练习本,绕过安静的画架,脚步迟疑地停在沈璃书桌侧前方,离着约一米远。
“那个……沈璃,”他声音有点干,“这道题……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吗?就一会儿,不方便也没关系。”
沈璃敲键盘的手突然停了。视线从屏幕移开,透过干净的镜片落在江砚和他手里那本边缘发卷的练习册上。他没立刻说话,目光在江砚有点局促的脸上停了会儿,才慢慢垂下,扫过那片画满线条的几何图形。
空气像凝固了。江砚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敲着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以为会被无声拒绝时,沈璃却轻轻把键盘推开,朝着自己的方向,极轻地抬了抬下巴。
“哪里?”
声音还是平淡的,没什么温度,但至少,没有烦意。
江砚松了口气,赶紧凑过去,手指点着题目:“这里,添了辅助线好像没用,还有这个二面角,我一直找不到……”
他靠得有点近了,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味,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没留意就闯进了沈璃周围那片清冽的、带着薄荷糖和旧书味的领域。
沈璃的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挪了半分,拉开一点距离,才伸手接过练习本。目光扫过题目,很快,修长的指尖在杂乱的草图上轻点:“思路偏了。这条线不该连在这。”
说着,他拿起铅笔,在空白处利落地画出新的几何体。线条干净、精准,像他的人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规整。
“先确定交线,定好平面,再找线面垂直。这个点是关键。”
讲解条理清晰,语速平稳,没一句多余的话。江砚跟着他的笔尖看,之前缠成一团的思绪像被人轻轻理开,一下子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他眼睛亮了,笑容真得像穿透云层的阳光,“我之前怎么没从这个角度想?”
沈璃没接话,只在旁边标出几个关键角度和关系,就放下了笔:“剩下的计算你自己来。”
“谢谢!真的太感谢了!”江砚拿起练习本,脚步都轻快了些。转身时,目光却无意间瞥见沈璃书桌抽屉的缝隙——那里卡着一角熟悉的粉红色包装纸,边缘皱着,像是被人匆忙塞进去,没藏好。
那是……他之前放在这的草莓糖包装。同一个牌子,同一个颜色。疑问差点说出口,可看到沈璃已经重新戴上耳机,目光回到屏幕上,侧脸又恢复了疏离,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刚才那短暂的温和,好像只是错觉。
不能得寸进尺。江砚捏紧练习本,悄悄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后,解题的高兴劲,却被那角粉纸搅得有点乱——沈璃会吃他给的糖吗?还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像他那样自律到苛刻的人,也会喜欢这种甜腻的味道吗?
他摇了摇头,想把乱念头甩开,重新盯着数学公式。不管怎样,今天总归是有进展,他越过了那道线,没被拒绝。
而线的另一头,沈璃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手指悬着,半天没敲下去。鼻尖好像还留着松节油和阳光混在一起的味道,和他习惯的清冷空间缠在一起,散不开。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抽屉,指尖碰到几颗圆滚滚、带点棱角的东西——是江砚这几天陆续放在他桌角的糖,草莓、柠檬、橙子味的都有。他不爱吃糖,可不知为什么,也没扔掉。
他的目光落在那颗柠檬黄的糖果上,透明糖纸在抽屉昏暗的光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暖意,像极了那个少年笑起来时,眼里闪的光。他静静看了会儿,最后还是轻轻把抽屉推回去,好像要把那点不合时宜的甜,重新藏到没人看见的地方。
周六早上,江砚被爸爸拉去附近的画材店,回来时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纸袋,额头渗着细汗,脸上却满是满足的兴奋。他急着换拖鞋,想马上回书房整理他的“战利品”,刚踏上楼梯,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沈璃的声音。
比平时低,还带着点压抑的不耐烦。
江砚不由自主放轻脚步,靠近那扇没关严的门。
“……妈,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安排,不想被打乱。”沈璃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语气还是平稳的,却隐隐透着努力控制的紧绷。
电话那头的话听不清,可沈璃接下来的话,让江砚准备敲门的手停住了。
“他不用知道。……那是他的选择,和我没关系。”停了会儿,他的声音更冷了,“我现在很好。江叔叔,还有这里,都好。不用他费心来确认。”
江砚的心莫名一紧。他听出那个“他”是谁——是那个在沈璃小时候缺席,现在好像又想回来的生父。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沈璃冰冷外壳下的裂痕。原来那近乎完美的自律和秩序下面,藏着不愿让人看见的旧伤。
书房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快结束了。江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新买的画材,悄悄先回了自己房间。坐在床沿,看着散了一地的新鲜颜料,之前买画材的开心劲儿全没了,心里沉甸甸的,堵着一种陌生的闷——他想起沈璃补习题册时垂着的眉眼,想起他拒人千里的冷淡,想起那道隔在书桌中间的线……原来这些,可能都只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
他是不是……也很孤独?
这个想法让江砚心里有点酸。他以前觉得沈璃是座需要仰望、得小心绕开的冰山,现在才明白,冰山下面,或许也流着没人知道的寒流。
下午的书房,气氛比平时更沉。
沈璃显然还没从早上那通电话里缓过来。虽然表面上还在做事,可周身的低气压很明显,偶尔会对着空气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摸着那本用细胶带仔细补好的习题册边缘。
江砚不敢打扰,整理画具时动作都放得极轻。他挤了点新买的柠檬黄颜料在调色盘上,那颜色亮得刺眼,可现在却驱不散心里的阴翳。他偷偷看沈璃——皱着的眉头,抿得更紧的嘴,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被小伙伴嘲笑“没有妈妈”时,只能用吵闹和调皮来藏起心里的慌和疼。那沈璃呢?他用规则和冷漠筑起高墙,是不是也怕再受一次失望和背叛?
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在他心里冒出来。他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事。
他又拿出那盒水果糖。这次,他仔细挑了颗柠檬味的。他记得沈璃身上总带着薄荷的清凉,柠檬和薄荷,大概……不会太突兀吧?
他走到沈璃书桌旁,这次没保持安全距离,而是轻轻把那颗明黄色的糖果,放在了那道铅笔线的正中间——一个既不属于他,也不完全属于沈璃的、微妙的中立地带。
沈璃抬起眼,目光里带着疑问,还有没散完的沉郁。
江砚没像以前那样马上退开。他迎着沈璃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个……柠檬味的,听说能提神。”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轻了点,“也有人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可能会舒服些。”
说完,他不敢再看沈璃的反应,赶紧转身回到画架前,假装专注调色,心脏却在胸腔里跳得飞快。是不是太冒失了?沈璃会不会觉得他偷看了**?
沈璃的目光落在那颗在界线中间的柠檬糖上。明黄的糖纸在深色的书桌上特别显眼,像阴沉天空里偶然露出来的一缕浅金色阳光。
他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只有空调轻轻运转的声音,还有江砚假装调色时,画笔偶尔碰到调色盘的轻响。每一秒都过得很慢,江砚坐立难安。
终于,身后传来很轻很轻的、塑料糖纸被拿起的窸窣声。
江砚没回头。
可过了一会儿,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沈璃伸出手,越过那道曾经没法跨过的铅笔线,把他之前不小心滚到线边的、一颗小小的橙色油画棒,轻轻稳稳地,推回了他的领地。
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
却让江砚一直悬着的心,轻轻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低下头,看着那颗失而复得的橙色油画棒,嘴角忍不住,慢慢扬起一个软乎乎的弧度。
窗外的太阳慢慢往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那道铅笔划的线在交叠的光影里渐渐模糊。裂痕或许还在,但有些一直坚持的东西,在这个安静的午后,悄悄松了劲。就像一颗扔进平静冰湖的柠檬糖,虽然小,可终究漾开了一圈细细暖暖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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