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带着水洗过的清澈，漫过窗台，悄然唤醒了枕边人。江砚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书桌上那套叠放得如同工艺品的浅灰色校服。布料挺括，散发着阳光与薰衣草柔顺剂混合的干净气息，上面压着一张便签。他拿起，是沈璃的字迹，每一笔都带着内敛的力道，规整得如同印刷体：「高二（3）班，美术特长班。入学手续已办妥。课表在背面。」
指尖抚过那墨迹，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悄然滋生。这不仅仅是一套校服，更像是一把钥匙，即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沈璃日常世界的大门。
他捏着校服走进客厅时，沈璃正坐在晨光铺洒的餐桌旁，指尖夹着一颗未拆封的薄荷糖，视线凝在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上，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已虚化。听到脚步声，他抬眼，银边眼镜后的目光在江砚身上停留一瞬，掠过那件随意搭在椅背上的 Oversize 卫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
“沈姨说校服可能稍大，”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规整感，“先适应一下，周末再去修改尺寸。”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学校，着装还是需要得体一些。”
那句“松松垮垮”没有说出口，但江砚精准地接收到了这层未言明的意味。他“嗯”了一声，坐下端起温热的粥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烫的瓷沿。 Oversize 带来的自由和包裹感，是他表达自我的方式，却在沈璃近乎严苛的“得体”标准前，显得有些不那么合时宜。他偷偷打量着对面的人——沈璃刷题的节奏稳定得像节拍器，翻页时指尖会习惯性地轻叩桌面边缘，连喝粥的动作都分解得清晰、利落，仿佛生活本身也是一道需要精确求解的方程式。
“报道后，直接去 B 栋三楼的美术室认一下路，”沈璃放下勺子，抽出一张手绘的校园地图推过来，上面用红笔清晰地标注了路径，连拐角处的标志物都细心注明，“早读七点四十开始，不要迟到。”他的目光在江砚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要确认信息已被接收，“学生会今天会严查考勤。”
江砚接过地图，指尖在传递的瞬间不经意擦过沈璃的手背，温凉的触感让他像被微弱电流击中般迅速缩回，只含糊地应了句“知道了”。心里那根关于“规则”的弦，又被无声地拧紧了一格——在这个由沈璃主导的、秩序井然的世界里，他总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成了那个不和谐的音符。
去学校的路，被晨曦镀上一层柔光。两人并肩走着，沈璃的步幅均匀，仿佛用尺子量过，江砚需要稍稍加快频率才能与之并行。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前方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吸引，阳光勾勒出对方清晰的肩线，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整洁和自律。快到校门，喧嚣的人声隐约可闻，沈璃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柠檬糖，利落地剥开糖纸，递到江砚面前。
“报道流程可能繁琐，含着这个，会好些。”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心，但递糖的动作本身，已是一种破例。
江砚怔了一下，接过。柠檬的清甜瞬间在舌尖漾开，驱散了不少对新环境的忐忑。他刚要把揉皱的糖纸习惯性塞进口袋，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他特有的审慎：“糖纸，记得扔进分类垃圾桶。”
动作僵住。江砚看着手中那抹明亮的黄色包装纸，刚才涌入心田的暖意，仿佛被戳开了一个细小的缺口，一丝微凉的失落渗了进来。他默默将糖纸展平，仔细叠好，放进了书包侧袋的隔层里。
踏入三班教室，陌生的面孔和好奇的目光交织而来。江砚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课桌上。课间，他穿过喧闹的走廊，远远便看见布告栏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沈璃正和几个佩戴学生会臂章的同学交谈，他身姿挺拔，语速平稳地分配任务，偶尔抬手看表，动作精准利落。那股属于“优等生”和“管理者”的冷静气场，与家中那个会默默递糖的沈璃，仿佛割裂成两个人。江砚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人群静静看着。直到沈璃似有所感，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他对上一瞬。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依旧没什么波澜，却极快地在他周身扫过，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安全检查，随即又自然地回到讨论中。仅仅是这样短暂的交汇，却奇异地安抚了江砚心底因陌生而泛起的不安。
午休铃声像是解放的号角。江砚随着人流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楼梯口的沈璃。他站在那里，明明身处熙攘，周身却像有无形的屏障，隔出一方安静的领域。
“食堂在西侧，”沈璃转身带路，声音不高不低，“今天有油焖虾，是你喜欢的。”午餐时，他依旧吃得安静斯文，却会将餐盘里品相最好的几只虾自然夹到江砚碗里。只是当江砚习惯性地将虾壳堆在餐盘一角时，沈璃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旁边有骨碟，分开放……会更整洁些。”
江砚夹虾的动作顿在半空。他看着餐盘边缘那小小的“不规整”，再看向沈璃面前干净得如同未使用的骨碟，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感包裹了他。他默默将虾壳转移到骨碟里，原本想分享被美术老师夸奖速写有灵气的兴奋，此刻也像被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
“学生会下午要 finalize 艺术节海报的终稿，”沈璃放下筷子，用纸巾仔细擦拭过嘴角后，才抬眼看向他，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内容本身已是一种邀请，“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过来看看。”
不是“帮忙”，也不是“参与”，只是“看看”。但江砚明白，这对沈璃而言，已是越过常规界限的一步。他眼底重新亮起光，忙不迭地点头：“好！我一定去！”
放学后，江砚抱着视若珍宝的画筒，脚步轻快地来到学生会室门口。还未进门，里面传来的讨论声便让他停下了脚步。
“主视觉的蓝白配色方案是上学期就定下的，体现的是庄重和秩序，”文艺部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现在临时加入橙红渐变，视觉冲击力是有了，但会破坏整体的协调性和严肃性。”她顿了顿，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规范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输出质量的稳定。如果每个人都凭个人喜好添加所谓的‘亮点’，最终呈现的会是什么？是失去控制的杂乱无章。”
“杂乱无章”四个字，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江砚的耳膜，冻结了他脸上的期待。——这正是他中午偷偷跟美术老师交流时，提出的那个让他暗自得意的大胆配色构想。他脸上的热度迅速褪去，抱着画筒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向沈璃，沈璃也恰好转过头，目光穿过门缝与他对上。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立刻出言维护，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沉默在室内蔓延了几秒，沈璃收回目光，看向部长，声音平稳如常：“终稿明天上午定夺。今晚，我会再综合评估一下整体的协调性。”
没有否定部长的“规则”，也没有肯定他的“创意”。江砚看着沈璃向自己走来，心里的委屈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调，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却无法交织。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他们。
“我……我不是想完全推翻重来，”江砚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涩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是觉得在蓝白基础上，稍微加入一点点暖色调，会更活泼，更吸引人注意。美术老师也说，我的想法很有……”
“学生会的宣传品，代表的是学校的整体形象，不是个人的艺术创作。”沈璃停下脚步，转过身，打断了他急于寻求认同的辩解。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审慎，像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老师的鼓励是针对你的艺术感知，而学生会的决策，需要优先考虑普适性的规范和集体的统一性。这是两个不同的评价维度。”
江砚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这堵名为“规则”和“维度”的墙挡了回来。他看着沈璃理性到近乎冷漠的表情，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永远横亘着一条无形的鸿沟。沈璃站在对岸，守护着他秩序井然的城池，而自己那些充满生命力的、或许带着些许凌乱的色彩，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就只是需要被修剪的枝桠，是上不得台面的“杂乱”。
“……我知道了。”他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所有的争辩**都在这一刻消散。他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加快了脚步，将沈璃和那片令人窒息的“正确”甩在身后。
沈璃看着他陡然变得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抬起手，嘴唇微动，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名字却卡在了喉咙里。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寂寥的弧线。他想说“你的色彩其实很耀眼”，想说“规则之外或许也需要灵感”，可常年构筑的心理防线，让他将这些柔软的话语死死锁在了心底，出口的，只能是那些冰冷而绝对正确的原则。
回到家，江砚将自己摔进房间的懒人沙发里，书包里的柠檬糖尚未拆封，糖纸却已在掌心被揉搓得失去原有的挺括。他望着书桌上那套折叠整齐、线条硬朗的校服，忽然觉得那每一道笔挺的折痕都像是在无声地强调着某种他难以融入的秩序。原来，沈璃那些细心的、周到的安排，都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规则”的硬壳之内。而自己，无论多么努力，似乎永远是那个可能弄皱图纸、可能越界、可能带来“杂乱”的麻烦。
书房里，沈璃站在书桌前，指尖夹着那颗熟悉的薄荷糖，糖纸边缘已被无意识揉得有些毛糙。他没有拆开它，只是任由那清凉的触感停留在指尖。桌上摊开着那张为江砚手绘的校园地图，标记着美术室的红色箭头依旧醒目。可江砚刚才离去时，那双骤然黯淡下去、写满了失落和不被理解的眸子，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比任何复杂的公式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规则”，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却无法忽略的动摇。
晚饭时，沈姨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她笑着试图缓和气氛：“小砚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同学都还好相处吧？”江砚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沈璃沉默地吃着饭，目光几次掠过江砚低垂的头顶，想将自己碗里的排骨夹过去，筷子伸到一半，却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沉默地收了回来。
那道在晨光中曾被柠檬糖的暖意悄然晕开的界线，在这个夕阳沉落的傍晚，似乎又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描摹，变得清晰而深刻，甚至，裂开了一丝细微的、带着钝痛的缝隙。他们的新程刚刚启航，而关于规则与个性、约束与自由的磨合，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更加曲折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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