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暗卫营总在寅时便亮起灯火,暗处理完北境传回的密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褪去沾着晨露的玄衣,换了身普通侍卫的装束,往沈婉清住的清芷院走去——这是王爷离京前的吩咐,每日需确认王妃安分守己。
清芷院的梨花开得正好,沈婉清正蹲在廊下,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她画得认真,鬓边别着朵刚摘的白花,裙摆沾了点泥土,全然没了昨日的惶恐,倒显出几分孩子气的鲜活。
暗在月洞门后站了片刻。这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这位王妃实在不像传闻中那般娇弱胆怯。她会对着飞过的燕子说话,会把点心偷偷分给廊下的狸猫,甚至会踩着凳子去够房梁上的蛛网,说要看看有没有话本里写的“蜘蛛精”。
正想着,沈婉清忽然抬头,眼睛一亮,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是你!”
她几步跑到他面前,鼻尖沾了点灰,笑容却比院里的梨花还明媚:“我找了你好几天呢!你是不是也在这府里当差?”
暗没想到会被撞见,面具下的眉峰微蹙,刚要后退,却被她拽住了衣袖。“别走呀,”她仰着脸看他,眼里满是期待,“你上次说江湖路险,可我还是想听江湖故事,你给我讲讲好不好?就讲一个。”
她的指尖带着点温热的暖意,透过衣料传过来。暗沉默片刻,终是被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松了口,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假山后的石桌上,沈婉清捧着杯热茶,听得入了迷。暗坐在对面,声音放得很轻,讲起年少时在关外见过的风雪,讲沙漠里会吃人的流沙,讲客栈里侠客们为了一句承诺拔剑相向。他添了些细节,让那些冰冷的过往染上几分江湖气,却没说谎——那些,的确是他未曾成为暗卫前,真实有过的片刻向往。他隐去了暗卫营的血腥,只拣些江湖的奇闻异事来说,却被沈婉清追问得紧。
“那你呢?”她托着腮,“你这么厉害,肯定也有很多故事吧?”
暗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飞檐上,那里曾是他无数次潜伏的地方。他顿了顿,缓缓开口:“我自幼无父无母,被人收养,学了些粗浅功夫,后来辗转各处,最后到了王府。”他说得简略,却被沈婉清听出了几分孤苦,她忽然垂下眼,小声道:“原来你也是孤苦人……我爹爹不在了之后,我也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的共情来得纯粹又直接,让暗喉间微涩。他终是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清俊却带着浅疤的脸——那是早年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我是王爷的暗卫统领,暗。”他看着她,“你若怕我,往后不必再寻我。”
沈婉清却没后退,反而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眉骨下的疤痕,眼神里满是心疼:“这一定很疼吧?”她抬头时,眼里盛着认真,“你是暗卫又怎样?你救过我,还愿意给我讲故事,你就是好人。”
她忽然笑起来,像想起什么趣事:“暗?这名字倒是和你很配,总在暗处。”她歪着头想了想,笑起来,“那我以后叫你暗大人好不好?”
暗刚要拒绝,就听她又说:“你以前一定很辛苦吧?”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真切的同情,“一个人在外面流浪,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心疼。暗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闷,又有些异样的暖意。他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动:“属下只是奴才,王妃是主子,不必如此。”
“什么主子奴才的。”沈婉清皱起眉,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人都是一样的,哪有高低贵贱?你帮过我,又给我讲故事,就是朋友了。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她的手温温软软的,带着花香。暗望着她认真的侧脸,晨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沉默片刻,终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廊下的海棠花被风吹落几片花瓣,落在沈婉清的发间,也落在暗玄色的衣襟上。远处传来仆妇洒扫的声音,近处只有少女轻快的絮语,和男子偶尔应和的低笑。
清芷院的晨光,似乎比别处更暖些。
暗卫营藏在王府最深处的密道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冷香混合的气息。
暗刚处理完北境传来的密报,就被几个相熟的死士堵在了石廊下。为首的老七咧嘴笑时,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那是三年前替暗挡箭时留下的伤。
“统领这几日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老七撞了撞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打趣,“莫不是新王妃给你灌了什么**汤?”
旁边的人跟着哄笑,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彼此间是过命的交情,也最懂身不由己的滋味。
“胡说什么。”暗的声音冷了几分,避开老七的目光,“不过是按王爷的吩咐,看守王妃罢了。”
“看守?”另一个瘦高的暗卫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刃,“兄弟们都看在眼里,统领这几日往清芷院跑的次数,比往王爷书房去的还勤。”他顿了顿,语气沉下来,“咱们是什么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影子,是王爷手里的刀。她是王妃,是金枝玉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老七收起笑,拍了拍暗的肩膀,力道却不轻:“兄弟,咱们没自由,没未来,连名字都是王爷给的。你忘了当年阿九是怎么死的?就因为多看了那位郡主一眼,最后落得个……”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暗卫营的规矩比铁还硬,动情是死罪,越矩是死路。
“我……与王妃,只是主仆。”暗打断他,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执行命令而已,何来越矩?”
话虽如此,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想起沈婉清仰头问他“荒漠里真的有会唱歌的沙子吗”时,眼里闪烁的光;想起她听说他的过往时,那句带着心疼的“你一定很辛苦吧”;想起她嗔怪他“不许说奴才主子”时,脸颊泛起的红晕。
那些画面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让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本分。
“统领心里有数就好。”老七叹了口气,“咱们这条命是王爷的,这条命能换什么?换不来金枝玉叶的垂青,更换不来江湖的自由。引火**的事,不能做。”
几人散去后,暗独自站在石廊下,冰冷的石壁贴着后背,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抬手按了按面具,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想起自己是谁——他是暗,是修罗王手里最锋利的刀,是只能活在阴影里的暗卫统领。
而她是沈婉清,是镇国将军的女儿,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
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隔着刀光剑影,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那点涟漪已彻底冰封。他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向密道深处,背影重新融入浓重的黑暗里。
从今夜起,清芷院的晨昏,只需远远看一眼便好。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该断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