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枣红马并头从小苍山的山路上下来,路口两个影子蹲在地上画圈圈。
胭脂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弯腰靠近小荷,指向纵横交格的一处,说:“再不将此处堵上,他就要五子连珠了。”
小荷惊呼一声,赶忙用手里的木枝在交格圈上一个圆。
“观棋不语真君子。”金明灭抬头,看着胭脂说。
“我是女子。”
“女君子也是君子。”金明灭扔掉木枝起身,替裴正庭牵过马,问,“找到了?”
裴正庭点头,却不把缰绳松开,向金明灭说:“黑风在门楼旁等了一晚上,我先把药送过去。”
说完,马鞭子一挥,让金明灭吃了一嘴的飞尘。
金明灭左右呸了两声,从腰后抽出一本《算经十书》,一脸土色地说:“这算怎么一回事?本大人好心好意来给他送历算考书,他请本大人吃了一嘴巴的土!”
小荷忍不住指着他满鼻子的灰尘大笑。
“历算考书?”胭脂拿过金明灭手里的书册,翻了两下,书中都是些日影测量,鸡兔同笼的内容。
“是啊,三大考的时间定在立冬日,只剩两个月不到了。”金明灭使劲打了个喷嚏,又说,“不过我们用不着这书,看看《五经算术》就行了。”
“我们也要考?”胭脂问。
“噢,忘了你是新来的了。”金明灭右手要往胭脂肩膀上一拍,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将鬓发一拂,说,“司天台上下各部都要考,分历算考、星象考和策论考,只有过了三大考的人才能晋升。”
“要是过不了呢?”
“那就只能和我一样了,”金明灭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和我一样每年都在漏刻房里打瞌睡,钟楼缺人就去敲钟,鼓楼缺人就去敲鼓,有时打更的人手要是少了,还得拎着一块破锣去打更。”
“你在漏刻房待了几年?”小荷问。
金明灭伸出一个巴掌。
“五年?这什么三大考那么难么?”
“倒也不是难,”金明灭拿《算经十书》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一面向马车走,一面说,“宫里的人各个都是人精,我没有做将军的祖父,又没有当侍郎的亲爹,再想不开要往上爬,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你两去哪?”金明灭一只脚搭在马凳上,扭头过来问。
“自然是先回上官府。”胭脂说。
金明灭点点头,说:“我看也是,你这一身衣裳像从草里滚过一圈似的,去了漏刻房少不得被他们取笑两句。对了,正午之前记得去当值,今日我休沐,有什么事情找西大殿洗缸的赵十三就行。”
胭脂点点头,看金明灭就要上车去,喊住他,说:“你手里的书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等过两日——”
“我替你送去。”胭脂说。
金明灭盯着她看了两眼,不禁问道:“你认得他值守的地方?”
“我自有办法。”胭脂淡淡地说,接过金明灭手里的《算经十书》,和小荷走向另一辆马车。
马车在上官府门前停住,小荷扯了扯胭脂的衣裙,踌躇道:“小娘,今日奴婢来接你的时候,大爷脸色不太好。”
“知道了。”胭脂右脚跨过高槛。
“小娘不想知道为什么?”
“我看到他的时候心情也不会很好。”胭脂说。
小荷一愣,一边急急跟在胭脂身侧走,一边说:“昨日晚饭时小小姐闹着要见小娘,奴婢本要撒个谎,说小娘留在漏刻房值守,但被老夫人和大爷那样一盯,便把什么话都说了,老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大爷却立时把筷子一打,说,说……”
“说了什么?”胭脂把门扇一关,从木柜里翻出另一套白麻布衫。
“说小娘把上官府的脸皮都丢尽了……”小荷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反正他脸皮厚。”胭脂脸色不变,又换了双干净的乌皮靴。
门板被人轻叩了两声,小荷还没搭话,上官夫人径直闯进来,上下瞧了两眼,向胭脂说:“小娘这是要去哪里?”
“漏刻房。”胭脂背对着上官夫人,把腰间革带拉紧。
上官夫人朝小荷使了个眼色,小荷又向胭脂看了一眼,战战兢兢从屋里退出去,合上门扇。
“听说昨夜小娘一整夜都和裴家二郎厮混在一起?”
小荷守在门背,打了个哆嗦。
“什么叫厮混?”
“什么叫厮混?这还要我来教你么?”上官夫人声音忽然厉狠起来,说,“你既已是我上官家的人,挂的就是我们上官家的脸,这样不顾廉耻和裴家二郎纠缠不清,要让外人知道了,置我上官家于何地?”
“不顾廉耻?”小荷听见屋子里轻轻一声笑,“我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
杯盏往地上狠劲一摔,小荷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肩膀一跳。
“意思就是再让我抓到你这贱蹄子的把柄——”
门板“嘭”地一晃,两个交叠的影子抵在门页上,上官夫人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太后娘娘那道旨意是你搞的鬼,你不怕死,却不要忘了银子也在这府里。”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个影子分开几步。
“知道了。”小荷听见胭脂的声音坠下去。
屋门被打开,上官夫人仔细地替胭脂理了理衣袍,皮笑肉不笑地说:“去吧,别忘了,大爷不高兴你和裴二郎再有来往。”
胭脂点头,和上官夫人擦肩而过,一路策马进了宫。
漏刻房中正值人手交接,来去都是白衣麻衫的男子,少有地嬉闹几声,胭脂右脚刚一踏进门楼,四处的声音却都变小了,不一而同向她身上望来。
胭脂没心情去想这些眼神中的含义,不急不缓在东大殿小屋中坐下。
今日轮值的漏刻生各个手捧一卷薄书,有的是《九章算术》,有的是《步天歌》,也有的是《天文星占书》。
盯了两刻的铃铛线漏,缱绻的困意又从眼皮往下坠,胭脂摇了摇脑袋,随手把金明灭寻来的《算经十书》翻开,消磨时间。
这时一个换水的漏刻生从胭脂门前而过,看了她两眼,向东大殿里的人小声笑道:“新来的小娘看的居然是《算经十书》。”
“认真的么?《算经十书》繁杂枯涩,里面的历算大题连赵博士都不一定能解出来,更何况一介女子。”
“不信你自己去看。”
半刻钟的时间,继而有更多的人从胭脂门前来去,胆大的几个便向胭脂借笔借纸,趁着空档把桌上的《算经十书》翻了两下。
这下可好,漏刻房三大殿中处处绕着“胭脂”这两字说个不停。
“还真是啊。”
“难不成她还想做官么?”
“别开玩笑了,我朝何曾有过女子为官的道理?”
“那她学《算经十书》做甚?”
“急什么,说不定只是随手翻翻,即使她真要学,就一定学得会么?即使她学会了,赵博士会让她进历算考的大门么?”
满殿大笑。
线香烧过一刻度的铃铛,胭脂揉了揉眉头,提笔在小册上画上一个黑圈,起身往西大殿走。
赵十三在奋力洗水缸。
“这位同生。”
赵十三水瓢一飞,触火般从地上弹起来,又是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胭脂小娘,有,有,有何要事?”
“我想问问漏刻房有没有藏书阁之类的地方?”
“哦,哦,我叫赵十三。”
胭脂一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十三惶然反应过来胭脂问了些什么,连忙说:“书册这般贵重之物,漏刻房自然没有。”
胭脂眉头一皱,又问:“我若想看些和三大考相关的书,要去哪里寻?”
“小娘要是不嫌弃,我那儿还有两本《仪象志》和《星经》,你先拿去用。”
赵十三说着,小跑进西大殿抱出两本黄页册书,递给胭脂。
胭脂点头称谢,转身要离开,赵十三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喊了声“等等”。
又一溜烟地小跑进西大殿,左右张望两眼,把一张封了漆蜡的黄信交到胭脂手中,凑近了两步,道:“太后娘娘说,三个月后的大考考题就在其中。”
胭脂微微惊诧,点了点头。
铃铛和铙钹一起撞响,胭脂取下木舟上已经烧到尾部的线香,清出香灰,又换上新的。
已经入了夜,漏刻房三大殿灯火通明,一次又一次的铙钹声中,有人轻声在念星象诀,也有人拿着石子在黄泥院中画三角算法。
胭脂盯着桌面上的黄信发呆,漆蜡上印下去的枫叶一分为二,只是里面的东西还没有被取出来。
须臾,她轻声叹了口气,望向四处对着月光或是烛火捧卷的漏刻生,把黄信塞进木架最里面,翻开桌面上的《仪象志》,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四野秋风折起书面一角,星带如云,一时间,三大殿的念读声在隐隐约约中盖过了虫鸣。
隔日子时,人手轮换,她将小屋里的三本书册都捧在怀中,径直去了馄饨曲的馄饨摊。
老人家一如既往地用白巾擦了擦汗,稍有些为难地劝道:“这位小娘,你瞧,小老儿的棚子里……”
“不要紧,我已托人占了桌子。”胭脂看向棚内熟悉的背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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