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胭脂看了眼天色。
赵十三的目光迅速扫过裴正庭,踌躇起来:“小娘能否借两步说话?”
裴正庭和胭脂相视一眼,不等她说话,径自向槐树树荫处走去。
赵十三见胭脂眼神似乎依旧黏在裴正庭身上,便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我听说小娘尚未婚嫁?”
胭脂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看裴正庭和门楼处的守卫说了几句话,守卫递过来一个丹红色的小盒子。
“实不相瞒,我向金大郎曾打听过上官府中的事情,知道小娘在府中颇受欺压,要是小娘不嫌弃,我在升道坊的院子还有两间空屋,东西都是齐全的——”
“不用,我已经搬去了永兴坊,”树荫下的裴正庭端着盒子看了胭脂一眼,胭脂转头问,“赵大郎还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就是想和小娘说一声,再要借书帮忙什么的,尽管来找我就是。”赵十三依旧嗫嚅。
“好,那我就——”
“还有——”
胭脂一头雾水过来看他,赵十三此时又像被堵了嘴,半天说不出个好歹。槐树下的裴正庭举起手中盒子向胭脂摇了摇,胭脂向赵十三说:“还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随即两步走向裴正庭,没有再看赵十三喃喃泄气的模样。
“盒子里装的什么?”两人从马鞍上跳下来,胭脂看向裴正庭手里的东西。
“说是庐陵王托人交给我阿翁的东西,还没有打开看过。”
“你不好奇?”
“正人君子,不窥人私。”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胭脂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金明灭此时正从右侧绕过来,奇道:“什么事能让你笑得这样明朗?”
裴正庭摇了摇头,向胭脂瞥了一眼,胭脂没有解释,向后一看,小荷果然翻着花绳落在三人身后。
这一日在馄饨曲吃的是火锅,铁锅陷在桌案中间挖空的孔洞里,底下架起一只炭炉,炉子四面都包了竹篾,飘着麻椒的汤水煮沸,白雾从铁锅里慢慢升起来。
几人以迅雷之势把推车上的鲜蔬和肉菜一股脑地倒进去,一边看着屋外只剩铜钱般大小的太阳,一边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东西,有时吃到夹生的萝卜,也不过眼睛一闭吞下去。
钟楼上的咚咚鼓没吃两口便响了起来,四人对视一眼,都撂了筷子向屋外狂奔。
太阳变得更小,一阵又一阵的鼓声中,乌皮靴和翘头鞋踩过街巷中斑驳的树影,把落叶和青瓦甩在脑后,秋风高高拂起他们的发梢,不时能从喘息声中听到几声大笑。
当夜月圆,胭脂把小玉壶里的清酒都喝了个干净,小荷睡意朦胧地出来,看她蜷缩在屋檐下抱紧自己的膝盖,像只蜗牛一样睡了过去。
立冬一过,天际中的冷气像是一瞬间从鼓风的口袋里放出来,细雨在蒙蒙尘雾中下了好些时日,漏刻房中没有地龙,胭脂只能在值守铃铛线漏的时候把双手压在屁股底下,好得来一点点的暖意。
午时三刻钟,她起身在檐下站了会儿,伸出右手,用掌心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
金明灭从大殿中绕过来,眼睛往屋里一瞥,问:“那封信是什么?看你放了大半个月了。”
胭脂回身一望,被拆开的黄信随手塞在书架中,她拧开小玉壶的壶盖,往喉中灌了一口凉酒,长呼一口气说:“春宫图。”
“春宫图?”金明灭像被烫熟了的河虾一样涨得满脸通红,指着胭脂道,“你,你,你……”
“你”了好半天,都没说出后面的话。
胭脂从小屋中侧身让出一条路,好让新来值守的漏刻生进去,漏刻生低头,径直撞上她的肩膀,玉壶里的凉酒晃出两滴洒在桌案上。
“哎你怎么走的啊?”金明灭眼睛一瞪,就要上前两步去揪来人的衣领。
漏刻生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半句话没说,只冷哼了一句。
金明灭举起拳头就往里闯。
胭脂拦下来,抬眉向漏刻生瞥了一眼,说:“算了。”
便把此时鼻孔冒烟的金明灭拉出了东大殿殿外。
“这怎么能算了?他们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听说宋二上次还趁你来值守的时候往椅子上放了刚融开的糖画人,岂不是欺人太甚?”
“我知道,”胭脂点头,说,“所以我当夜就把宋二的值守簿子烧掉了,赵十三说他连着补了两日没有睡觉。”
胭脂眼神向西殿小屋中一滑,正和一双眼睛四目相对,如果眼睛中也能藏刀藏剑,宋二此时大概已经把胭脂砍了个遍体鳞伤。
金明灭打了个寒噤,见西殿屋中的宋二低下头去,说:“所以这样他们才对你更加恨之入骨?”
“大概是吧。”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有点忘了,”胭脂又喝了一口酒,暖意从胸口涌上来,两颊一抹粉色,她才说,“今日便算了,吃饭比较要紧。”
金明灭点点头,笑说:“这倒也是,正庭和小荷想必已经等得着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门楼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在此时陡然变大,混着冷风直往衣领子中窜去,雨点像石头一样在青石板上溅出水雾,两人狼狈跑上金明灭的马车,身上已经湿了一大半。
小荷递来暖炉,把胭脂肩膀上的水渍拍了拍,掀起车帘叹道:“老天爷的心情真是和大爷一样喜怒无定……”
金明灭哈哈大笑两声,旋开车内小几下的一只桌腿,齿轮缓缓转动,本是封闭的四面桌板逐渐收拢,露出里面一个点燃新炭的火炉。
金明灭双手在火炉旁烤了两下,见小荷把车帘放下,像是想起来什么,嘀咕道:“裴正庭总不会下雨还等我们吧?”
小荷笑说:“裴二郎难道会那么傻,下雨了也不知道走么?”
“别人是一定会走的,他可就不一定了,”金明灭说,“你别以为他看起来脑子挺好使的,实际上比深山里的木头还要迂腐,当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钟楼敲钟的伙计,虽说典钟册子上写明要每日寅时要钟响一百零八次,但谁会真的去数?”
“楼上的典钟人各个都敲那么几十下便急着去馄饨曲买肉饼,只有他古板地好像百十岁的夫子,非要数清一百零八次才肯放下钟杵,到那时馄饨曲的什么点心都卖光了,只能和我这个睡过头了的金大人一起吃馄饨。”
两人又笑了一阵,胭脂捧着掌心的暖炉渐渐阖了眼,耳边是不停的大雨。
马车在永兴坊门口停下,沟槽里的水流积势渐大,像条大河般淌淌而过,小荷撑着油纸伞打开屋门时,一双翘头鞋从里到外都变得湿漉漉的。
“小娘,一会儿奴婢先煮完姜汤吧,今日风雨这样大,要不去去寒气,明日准要头疼了。”小荷抖了抖伞面,把还在沥水的雨伞收在墙角,朝掌心呼了口热气。
胭脂把暖炉递给她,向屋外噼噼啪啪的雨帘看了一眼,说:“屋里还有没有大一些的伞?”
“还有一柄二十四骨的,小娘明日带去么?”
“现在拿给我。”
小荷一愣,从屋中提了另一柄尚未沾雨的油纸伞出来,胭脂接过,径直在檐下撑开,走进大雨。
“哎小娘,你去哪?”小荷急道。
雨水从伞面哗哗往下流,冷风愈大,从灌木和摇摆的树丛中横扫而过。
青白色的雨伞微微斜撑着,像大风大雨中的一朵云帆,缓缓出现在馄饨曲的巷子口。
街市中的摊子自然都收了起来,平日里的吆喝声被一阵又一阵的风嚎代替,整条巷子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凄厉的风雨和尚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灯笼在四处摇荡。
胭脂把伞柄撑直,撩开耳边一缕掉下来的勾发。
檐下一个穿着青色袍服的身影将一只腿支在墙上,双手抱怀,低着脑袋。
胭脂轻声一笑,两步上去,和他一并躲在窄长的檐廊里,说:“金明灭说你是块木头。”
裴正庭偏头,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这样的大雨也不知道走么?吃饭虽然要紧,却也不是那么要紧。”
“既然已经有言在先,我如何能做一个不守约的人。”
“只有你一个人守约。”
“你不是也来了么。”
胭脂转头过去,正和裴正庭双眼相对,心中一跳,不由得先把眼神挪走,摸着耳垂笑了笑,片刻长出一口气,把手中伞柄递给他,说:“走吧,不会再有别的人来了。”
两人便撑一柄伞走进滂沱大雨中,细细的水流从他们齐步的脚边绕过,狂风几次三番将胭脂的勾发拂到裴正庭的侧脸,裴正庭把伞面向胭脂的方向倾斜,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撩开她的头发,落在空中却收了回去。
一高一低的肩膀不时相碰相撞,屋舍在油纸伞的背后逐渐抛远。
“先送你回永兴坊?”
“不,先去崇仁坊,”胭脂抬头,说,“你没听到鼓声吗?”
裴正庭愣了愣,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狂啸的风声中果然夹杂着如雷般的大鼓。
“坊门要关上了,今夜我住崇仁坊。”胭脂说。
“你要回去?”裴正庭眉头一皱,道,“上官凌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你。”
胭脂踮脚跨过一处水沟,肩膀上沾湿一小片,她仰头,问道:“听说明日是裴将军的寿辰?”
裴正庭一怔,点点头说:“不错,我阿翁明日正逢六十大寿,昨日便回崇仁坊了——”裴正庭顿了顿,看她一双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不免问道:“你要不要来?”
雨势渐渐变小,鼓声骤停,坊门缓缓闭合,漫天的风雨已经悄无声息散去,只有沟槽里的水还在慢慢地流。
胭脂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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