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柄和云纹铜钲轻轻一碰,清越响声泠泠荡开在屋内。
玉磐紧接着敲起来,悠远绵长的声音中又加入琵琶和箜篌的弦音,中庭高座后的乐工把胡茄和羌笛抬起来,曲乐高奏,等客人们相互祝酒的声音大起来,又转成悠悠的绵音。
青灰色的香雾从炉盖的空隙中袅袅升起,小荷一掌在胭脂眼前使劲晃了晃,喊道:“小娘?”
【我知道小娘也是太后娘娘的人,告诉你这些并不要紧。】
【裴将军如今功高镇主,此次出行突厥,要是得胜归来,再无官号可封。】
【这酒虽是仙品,但其中掺了木合草的茎液,喝下去虽不会立刻暴毙,三个月内毒酒渗透全身,却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小娘?”
胭脂恍然回神,这时才像听到了满屋子的喧闹,一脸茫然。
“小娘在想什么?奴婢叫了你好多声了!”小荷把手中丹红色的小盒子递给胭脂。
“还能想什么?你家小娘向来嗜酒,今日寿宴又有这么多好酒,一定是在想先从哪一杯喝起了。”金明灭嬉笑地跟在小荷身边。
“问你了么?”小荷眼睛一瞪,气鼓鼓地转身。
金明灭死皮赖脸凑上去。
中庭搭起高台,舞姬正唱一曲《破阵乐》,几位大人之间推酒笑谈,胭脂在人群之中找到裴正庭,向圆台旁边的桌案靠过去。
一众人衣着华贵,围着圆桌坐下,桌子中间放一个胡人模样的小木人,头戴一顶青色官帽,两颊上了厚厚一层脂粉,胡子向下撇,双脚并拢。
仆人伸手把小木人原地拧转,小木人的双脚从桌旁每一位客人的酒杯方向指过,最后指向常宁公主。
常宁公主含笑朝桌对面望去,裴左参军避开她的眼神,捞起酒盏旁边的三个铜板,右手往桌面一拂,迅速用另一个空盏盖住。
“有几个?”桌上的客人们向常宁公主笑着问。
常宁公主学着客人的样子,也向裴左参军问:“有几个?”
“公主快些蒙吧,左右都是要喝的。”客人笑说,“裴左参军幼时就在赌桌上混迹,不管你说的数是多少,他总有办法让你输的。”
常宁公主朝椅背后仰,盯着裴左参军的空盏,说:“一个都没有。”
胭脂从裴左参军身后绕过来,看见他的右手飞快将空盏里的一个铜板藏在掌心,自自然然掀开,道:“公主好眼力。”
酒桌上的客人们哗然一阵,都说裴左参军定是心软放水了,裴左参军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早就不赌了,便也瞒不过大家的双眼。
只是一直都没有看常宁公主。
仆人笑着又把小木人重新拧转,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木人缓缓转停,这次双脚并拢的地方是裴正庭的来通杯。
“好一个刘六,知道我这侄子向来滴酒不沾,如今来为难他了。”裴左参军哈哈一笑,摇头指了指转木人的仆从。
仆人忙说不敢,脸上也是笑着的。
裴正庭桌对面正坐一个满身书卷气的长袍男子,一柄纸扇往酒杯旁轻轻一打,三个铜板立时飞腾到微微张开的扇面中。
“裴二郎要看好了。”
长袍男子淡淡一笑,纸扇猛地尽数张开,铜板又从扇面跳向空中,底下是一张铺开来的野狼对狩图,扇面合上半张,剩下半张朝空中悬落的铜板一扇,男子左手提盏,立刻把铜板盖下来。
“好!”裴左参军赞道,“没想到陈刺史还有这样一番好本事。”
陈刺史笑了笑,只是看向裴正庭。
裴正庭默然片刻,启唇说道:“三颗。”
杯盏挪开,桌面上只留了两颗铜板,陈刺史此时缓缓张开扇面,原来还藏了一颗在纸扇缝隙中。
“下官也听说过二郎自小不沾酒水,今日裴大将军寿辰,若无酒助兴,岂不是少了些乐趣?”
一桌人饶有兴致地看向裴正庭。
裴正庭皱了皱两眉,右手刚抬起来,一只莹白色的手腕却先他一步提起来通杯。
清酒慢慢从角部小孔流出,裴正庭转头,只看到胭脂的长颈已经微微仰起,尽数把汨汨流出的酒水都倒进喉间。
一杯喝完,胭脂旁若无人地拉开裴正庭身边一把椅子坐下。
“好一个美人救英雄。”陈刺史轻轻拍了拍掌,说:“这位小娘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妙人?”
“陈刺史刚来长安不久,怎么会认识所有人?长安中的妙人可是多不胜数了。”裴左参军笑了两声,把自己的琉璃盏向他一举,说,“来,这杯替刺史洗尘!”
陈刺史向胭脂看了一眼,只好笑着也将自己的双耳杯举起,和裴左参军一饮而尽。
阵阵欢乐声中,仆人又把小木人转了好几次,每逢木人双脚并向裴正庭,官帽朝向陈刺史时,裴正庭猜出来的铜板数总是和空盏下的不相同,来通杯一次又一次地被倒满,胭脂一次又一次地喝完。
裴正庭频频向胭脂看了两眼。
“是我自己想喝。”胭脂没有看他,又把满满一杯清酒喝尽,随手一挥袖,擦干净唇沿上的酒水,说,“二郎不用介怀。”
小木人又转了几次朝向常宁公主,常宁公主滴酒未沾,倒是颇有些幽怨地看了裴左参军一眼,继而捻起自己的金银高足杯,一边喝了两口,眼神一边在胭脂和裴正庭的身上流转。
金明灭此时跟在小荷身边从庭外进来,一个劲地向小荷问:“一个得了风寒的人不能吃什么?你想好没有?”
小荷不太搭理他,板着一张脸到处寻胭脂。
金明灭不厌其烦地一问再问,小荷扭头看到胭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喝下一杯酒,随口答道:“不能喝酒。”
“错!”金明灭拍手大喊,喊得庭院中大半的人群都扭头向两人看来,他却不管不顾,仍是凑在小荷面前,笑道:“不能吃——盒子!”
“为什么?”小荷停了步子问。
“这样的盒子本来就不能吃啊,”金明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指着擦肩而过的赵十三手里捧着的盒子,摇头晃脑说,“得了风寒还是没得风寒,都不能吃。”
小荷狠狠踩了他了一脚,袖子一甩就要上去找胭脂。
胭脂却从院中酒桌上退出来,跟在赵十三的背后进了内屋。
小荷撇开金明灭高声的哀嚎,急走两步跟了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屋里早已没有了胭脂和赵十三的身影。
一门之隔,隔开屋外的喧嚣和热闹,不大的偏房里只有两三个老人,裴鸿信提一支粗毛狼毫笔,在桌案上凝神挥墨。
“还记得数年以前,将军和阿史那初次交锋,擒了他回大帐,阿史那起初视死如归,半句话都不肯说,将军提笔写了几个字,便劝得阿史那退兵还朝,不费半点吹灰之力。”一个老人说。
“听说阿史那也颇谙书法。”另一个老人说。
“那又如何,两军相见,早就不是泼墨洗笔这样简单的事情了。我朝有意求和,送去稻谷和银器,反倒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软弱可欺了,说什么稻禾不发芽,银器是假的,非要招兵买马起兵安西,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实在说不过去。”
“将军策马行征,还未曾有过败绩,此次出征,定要一举歼灭他们他的老巢。”
“太后娘娘却不这样想,”隐在桌角听了半天的老人沉吟开口,说,“太后娘娘向来对军中大将有所疑虑,将军又战功显赫,已是亢龙之势,若此次得胜归朝,不如就此功成身退。”
裴鸿信重重在绢纸上按下一点,墨渍晕开,铺满整张桌案上的纸面上只有一个“将”字。
“为将者,自然当以我朝安危作第一要事,如果只是忌惮太后娘娘的心情,而怯战告老,实在不是我裴鸿信的为人。”裴鸿信说。
“将军,水满则溢——”
老人还要再劝,裴鸿信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将桌面上的大纸一抖,吹了吹墨渍,拾起桌案上的横木和滚杆,嵌入上下两侧纸面,又取了一根丝绳在横木顶端绕了几圈。
围在桌案旁的老人们让开一个身位,裴鸿信走向桌案对面的墙垣,把这一张新字挂在正中间。
赵十三见势正要呈上手里的礼盒,肚子却猛然一阵绞痛,见胭脂转头看过来,便悄声说:“小娘先帮我拿一会儿这盒子,我,我去去就来。”
不等胭脂点头,赵十三从门外疾步退了出去。
裴鸿信转身过来,看见胭脂安静地站在几位老人身后,眉峰一挑,说道:“瞧瞧这鬼灵精怪的丫头,竟能找到这间屋子里来。”
胭脂淡淡笑了笑,一身的酒气浓郁,说:“我来给将军送贺礼。”
随即向屋里其他的老人看了看。
老人们皆是一惊,互相对视几眼,向裴鸿信又祝了几句寿词,慢慢从小屋里离开。
“这些个老顽固,个个都快到了古稀之年,竟然会怕你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裴鸿信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上官凌把你藏在了哪里,一身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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