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在高阁楼栏上撑着下巴,朝街面欢贺相聚的百姓眨眼睛。
朱雀大街上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踏蹄而过,马背上的青年身着紫袍,头顶花冠。
冠帽两侧的红彩帽翅在擂鼓传声中微微震动,两侧的百姓把手中野花和手帕高高扔起,再由它们错乱地在青年身上落下,青年眉眼张扬,朝四处笑着拱手。
“等游完了大街,还要骑马去曲江池的杏园受同门相庆,听说他们摆了流水曲觞宴,酒盏会在曲折的小溪里送到状元郎的手中,没有人今日会比他更加威风了。”金明灭说,“好想当状元啊。”
“那你去考不就行了,我朝律法,难道不准胡人中举吗?”小荷说。
“那倒没有,这种事情想想便罢了,要想当一回状元,还要先过童子试州县试和明经试,这么多‘试’下来,中举及第的时候往往都七老八十了。”
“我看骑大马的那位郎君还年轻得很咧。”
“准是走了后门。”金明灭恨恨地说。
小荷凌空翻了个白眼,看人群追着状元郎的马尾巴逐渐走远,往身侧一挤,说:“小娘,信上写了什么?”
“阿婆最近总是喜欢往光头很多的地方去,常常在金相大佛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汴州没什么好的,不过倒是和阿姐说的一样,有很大很宽的大河……”
胭脂笑了笑,摘过另一张信,继续念:“我问阿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阿婆不说话,旁边的大和尚却说,要等佛寺里的长香都烧完了,桌子上的经书都念遍了,还有阿婆手里的那串珠子都点完了,回长安的马车才会在城门口来等我们。”
“阿姐,银子大概还要过很久才会回来吧?”最后落款处画了一块小小的银锭。
“小娘想银子了?”小荷问。
胭脂摇摇头,说:“她留在汴州才好。”
“写信的丫头还很小吧?”金明灭问。
“大概七岁。”胭脂说。
“什么?这般年纪就会写这么多字了?要是长安准让女子殿试,我看过几年的状元就是她了!”金明灭大叫。
胭脂不免笑了笑。
“又在胡说八道了,长安怎么会让女人当官呢。”小荷撑着脑袋说。
“怎么不行,如今不就是二圣临朝,我看太后娘娘不仅想当官,看起来更想当皇帝——”
“嘘!”小荷慌忙捂住金明灭的嘴,四下张望两眼,说,“你不要命啦?”
金明灭仍是嘻嘻一笑,等小荷把手从嘴巴上挪开,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说实话罢了,今日漏刻房三大考的选人花册就要送下来,等你家小娘被选上了,可就是长安里的第一个女官了。”
“真的?”小荷朝胭脂睁大眼睛。
“听说裴侍郎已被册封中书令,升至三品。”胭脂没回小荷的话,反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裴正庭说。
裴正庭点点头,说:“叔父也从参军升到了左羽林军大将军。”
“听说上官凌也升官了,坐了你阿爷坐过的侍郎椅子,”金明灭伸长脖子朝裴正庭说完,又问,“话说回来,要是你没过三大考怎么办?”
“灵台郎就够了。”裴正庭说。
“我没说你,说胭脂呢,”金明灭扬扬头,说,“你的灵台郎也当不久了,再过几日赦令下来,就要去内殿做官正了吧?”
裴正庭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想起上官府中的一些狠厉角色,不免也有些忧心,朝胭脂说:“我听说上官夫人近日频频在教坊司出入,恐怕已想好了你的去路,要是这次大考不过,你别再回上官府了。”
“教坊司?那和青楼有什么区别?”金明灭大喊。
“不是什么大事,”胭脂拧开随身的小玉壶,喝了一口酒,说,“考不上就回去好了。”
“回去?回上官府还不如去教坊司!”金明灭声音不减。
裴正庭转头,看她久久望着平康坊鸣珂巷的方向,眼睛里什么神情也没有,好像并不把这两个豺狼虎穴之地放在眼里,他第一次开始仔细端详胭脂脸上的神色,似乎觉得总有一层蒙蒙的雾把她笼罩起来。
“你在看什么?”裴正庭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句话。
胭脂把头转过来时,裴正庭已匆忙挪了眼到平康坊的方向去。
“看到了越王。”胭脂指尖一指,果然见越王独身一人从鸣珂巷的牡丹阁里出来,脸上好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呸!这人前两日还在铜匦里投了小纸条,说你行事不端心思不正,常年出入烟花相柳之地,合着他把自己干的事都栽到你头上了?”金明灭说。
“你怎么知道是他投的铜匦?”裴正庭问。
“你别管了,我上面有人,”金明灭摆摆手,看越王雄赳赳气昂昂地背手而过,更是愤恨,说,“让你平白无故受了三日羁押,这种背地里的阴暗手段,真不是大丈夫所为!”
胭脂听完,又多看了越王两眼,忽地径自起身往楼下去。
“去哪?”裴正庭问。
“买麻袋。”
三人便从东市一家米粮铺子跟着胭脂买了三个大麻袋,再随她鬼鬼祟祟跟在越王身后走了一小段路。
“如此阴暗手段,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啊……”金明灭悄声说。
“我又不是大丈夫。”胭脂淡声说,“上次买酒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裴正庭顿了顿,把还没说出口的那句“算了”吞回了肚子里,说:“什么时候动手?”
“动,动什么手?”小荷拿着麻袋颤颤地问。
“过完这条长街的左边巷子——”
话还没说完,胭脂忽地疾走两步,越王拐进另一条偏窄胡同,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几乎将他的整个人都装进去。
“是谁!好大的狗胆!”
越王纵声大喊,左边腰腹挨了一脚,踉跄倒在地上。
“你们知道本王是——”
右边脑袋又是一脚,似乎是两脚,也许是三脚,总之,好像有数不清的靴子同时朝自己身上踹来,伸脚的人也不说话,无从辨别男女,更没办法从声音上分出是哪路冤神。
“有本事就——”
一脚踩到了左半边脸上,越王痛嚎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你们要多少钱?”
几人根本不听,又连踹了十多二十脚下来,打得越王只能在宽阔的麻袋中抱紧自己的脑袋,缩成一团,正要求饶时,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靴子和脚都像是凭空消失了。
巷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到一阵一阵的春风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越王又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摘掉自己身上的麻袋,朝四周看去,各处的门扇都是闭紧的,檐下结了蛛网,巷子口一只橘猫和他对视两眼,踩着轻巧的步子跳过水沟。
他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便抬脚站起,骨头一折,又是一声回荡在空巷子的哀嚎。
四人闲步背手走出平康坊,只觉得风朗日清,心旷神怡,没有哪日的天气比此时更好。
连街上的乞丐看起来都眉清目秀。
金明灭从腰间银线束口的钱袋子里掏了一颗金珠,扔在蓬头垢面的乞丐脚下,乞丐却不抬头,金明灭反让小荷狠狠拧了一块腰肉,勒令他把金珠再捡回来。
金明灭悻悻地弯腰下去,面露难色地说:“劳驾,抬抬脚。”
乞丐视若罔闻。
金明灭两指捉到乞丐鞋底旁的金珠,拔了两下没拔出来,不免抬头再说:“这位——裴夫人!”
裴正庭脚步一顿,疾步蹲身下去,捞开乞丐脸上几缕缠结在一起的乌发,额发下的一双眼睛乌浊混沌,纵使裴正庭喊了两声“阿娘”,女人也只是茫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根本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金明灭让开两步,帮着把女人的两手架在裴正庭的脖子上,裴正庭弓身把裴夫人驮起,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朝崇仁坊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胭脂和金明灭走在后面,皱眉问。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裴夫人这般模样啊……”金明灭讪讪抓了抓脑袋,似乎无所适从。
几人跟到崇仁坊裴府门外,胭脂望着裴正庭没有回头的背影,向身边的两人说:“你们先回去吧。”
“这怎么行?他府里没有几个下人,总是要我们去帮手的。”金明灭说。
“他既然没有告诉你裴夫人的事情,就是并不想让你知道,先回去吧,我在东市彩衣铺帮小荷裁了件衣裳,顺路帮我拿一下。”
小荷眼睛一亮,继而又问:“小娘,那你呢?”
“我去看看。”胭脂提裙,越过了裴府大门。
时近黄昏,鼓楼上渐渐又有阵鼓鸣响,胭脂虽然已经来过裴府几次,但裴正庭一路背着裴夫人疾步快走,两息就没了影子,走到裴府院中时,早不知道两人去了哪间屋子。
胭脂叹了一口气,正要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却见裴正庭匆匆从一个偏房里出来,埋头向外去。
胭脂拉住他,问:“你要去哪?”
裴正庭这时才像终于回过神来,呆了一阵,说:“府中平日里没什么女眷,阿娘身上又这样脏,我去雇几个人手来。”
胭脂把两袖卷起,说:“此时坊门已关,各家各户都要闭门谢客了,你上哪儿雇人?走吧,我帮夫人换一身干净衣裳。”
裴正庭仍是在原地愣了会儿,等胭脂再喊第二声,才默然领她去了裴夫人所在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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