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三果然一股脑地把提亲的事情细细说了个底,什么良辰吉日,彩金聘礼,应邀宾客,凡是和成亲相关的事情,一应考虑周全。
眼看赵十三两颊逐渐飞起两团红晕,胭脂只好打断他,先问:“已经告诉我阿爷了吗?”
“还没有,我想这样的大喜事,必得让胭脂小娘先知晓才行,”赵十三忍不住要去牵她的手,说,“若小娘着急,我现在就去上官府提亲。”
胭脂两臂往后一遮,避开了赵十三的双手,说:“赵大郎,恐怕你是误会了。”
“误会?”赵十三一怔。
“我没有说过要嫁给你。”
赵十三如遭雷劈,讷讷朝胭脂看去,说:“可是你,你同我借了《仪象志》和《星经》。”
“那是为了三大考。”胭脂说,“不是因为喜欢你。”
“若不是因为喜欢我,怎么你不借别人的书?”赵十三双眼失神,呆呆地问。
四周漏刻生都还没有散去,此刻围绕在两人身侧看了场好戏,人群中不时有人窃窃私语,几声低笑。
赵十三像是恍然察觉身边的同门,仓皇扫了一眼,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便涨红了脸,又向胭脂问:“要不是喜欢我,你何至于日日都与我相视?每日轮值更换,又何必要故意从我身边经过?”
胭脂看着他,像是看到一只尚未开窍的猿猴,不禁摸到腰间,腰间小玉壶却落在了东大殿的屋子里,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东西两座大殿相对而立,我每日要在铃铛屋子里坐上六个时辰,不看西边,还能看哪里?”
“再说轮值更换,”胭脂停了片刻,说,“我从来没有注意到何时是从你身边经过,何时又不是从你身边经过。”
赵十三双拳逐渐握紧,还要再问,裴正庭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挡在赵十三身前,向胭脂说:“司辰调选还有些时日,昨日我已搬到了司天台内殿轮值,离此处相距很近,若有什么要事,尽管只会一声便是。”
而后把榜书往正殿中台上一放,向赵十三看了一眼,沉声说道:“都散去吧。”
此后数月,赵十三再也没有和胭脂说过一句话,殿中大有替赵十三抱不平的漏刻生,常劝赵十三直向上官府中提亲去,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说服了上官侍郎,胭脂一介女子,怎么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婚事。
赵十三只是久久地看着胭脂,摇了摇头。
于是博得一个“痴情”的名声,反衬得胭脂冷血无情,一来二去,便对胭脂口舌诛伐得更加厉害,什么不守女德,攀强附贵,势利眼,浪□□,凡是不好听的话,一股脑地全往胭脂头上扔来。
金明灭两次要替她打抱不平,都被胭脂拦下来,只一句轻飘飘的:“还不是时候。”
次年五月,离胭脂调任司辰只剩一个月的时间,漏刻房中流言更甚,不少人说胭脂历算考和星象考指不定也有些猫腻,广而传之,就变成了胭脂买官通爵。
金明灭本不把这传言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直到一日轮值换守,漏刻房中来了一队身着黑袍窄袖的人马,领头的人一身绛紫色的袍衣,腰间配鱼符,客客气气拦下要出门的漏刻博士,问:“敢问胭脂小娘在哪?”
漏刻博士一年也不见得来漏刻房几次,来时多担重任,常不给人好脸色看,此时见到这位配鱼符的紫袍男子,竟少见地也回了一礼,满脸恭敬道:“推事使稍后,我去殿内找找。”
男子笑道:“不敢劳烦博士,本是公事,我们自己进去就行。”
便使了个眼色,留两个人守在门楼出入口,剩下的人随男子向漏刻房中相继进去。
胭脂放下酒壶,和门口的推事使四目相对,推事使微微一笑,张开手中纸扇慢慢地扇,不急不缓说:“铜匦有信,漏刻房上官胭脂私买考题,欺诈取官,推事院秉公执法——”
“给我搜。”
四周本要换守的漏刻生霎时愣在原地,袴褶窄袖的胥吏面无表情地闯进胭脂的铃铛刻房,顷刻之间翻了个底朝天,捧出博古架上一张已经拆封的黄信。
小舟上的线香烧出一缕细细的白雾,水滴清响。
胭脂看向赵十三,赵十三半点没有避让。
“这是什么?”推事使晃了晃手里的黄信,向胭脂笑问。
“大人早有定夺。”胭脂说。
推事使又朝赵十三看了一眼,倏忽间把纸扇猛地合起,众目睽睽之下取出黄信中的短笺,短笺不过一张巴掌大小的澄心堂纸,推使事饶有意味地左右翻看,特意让四处的漏刻生都看清楚——
纸面上什么字也没有。
“怎么会……”赵十三一怔,喃喃地说。
胭脂抱手行礼,说:“臣女无意中得到这张描金云龙笺,敬于圣恩,小心翼翼留存在信封里,以作勉励,不知犯了什么罪?”
“自然是什么罪也没有。”推事使把短笺又缓缓放回信封,向胭脂笑了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说,“只是还有些小事,要请胭脂小娘回推事院坐一坐。”
胭脂漠然点了点头,先一步走出漏刻房的门楼,推事使落下两步,轻轻拍了拍赵十三的肩膀。
两人并肩往皇城东侧去,烈日灼阳,一路少有人行,胭脂瞥了一眼推事使颇有深意的神色,说:“还没有恭喜陈大人高升。”
陈拙把扇子一张,轻轻摇了摇,说:“从汴州刺史流落到推事院推事使,官职还降了两品,怎么能说是高升?”
“大人近于皇城,如今特封新门推事使,官职虽然降了,手中却掌朝臣生死,怎么不能说是升?”
“都是为娘娘办事。”陈拙笑了笑,又打量胭脂两眼,说,“还不知道小娘在漏刻房中如此受人瞩目,在下每日整理铜匦密信数十件,总有那么一两件是和小娘有关的。”
胭脂轻抬眼皮,喝了口酒,说:“让大人费心。”
过了门楼,远远地就看到两张漆墨色的对开铁门,铁门两侧各放一只镇墓兽,门匾下悬着雪白色的灯笼,两个胥吏左右各持一支高戟守在门外,离铁门还有数十步之遥,已经让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气。
陈拙看了一眼胭脂微微拧起的双眉,不禁笑意更浓,正要笑话她几句,门外树荫下一个老人缓缓走出来,喊道:“陈大人。”
陈拙抬眼,回笑抱了一礼,说:“令公。”
裴文景目光在胭脂身上留了一会儿,才收回来,向陈拙说:“本官听说尚书左仆射郭大人被羁押在此处。”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陈拙轻轻摇扇,说,“下官听闻令公和郭大人少时有过命的交情,是想进去探视一番郭大人吧?”
裴文景双眉一皱,说:“陈大人误会了,门内血腥气太重,本官不宜出入。”
陈拙顷刻间笑出了声,向裴文景说:“令公是嫌这推事院肮脏污秽,脏了大人的脚,”话头一转,陈拙把手中纸扇一收,说,“我的手不干净,令公的手就从来没有沾过血吗?”
裴文景抽了抽眼角,尚未发作,陈拙又是一笑,说:“既然令公不是来探视的,却是有什么吩咐?”
裴文景向门内一望,两侧裹着铆钉的铁皮宽板似乎还有没冲洗干净的血渍,顿了顿,开口道:“郭大人……是不是还活着?”
陈拙微微一笑,说:“令公放心,既是令公旧时好友,下官——”
裴文景抬手,止住了陈拙后面的话,骤长一身肃杀之气,向陈拙说:“推事院历来有‘有进无出’的别名,望陈大人切莫辜负了。”
陈拙微微一愣,笑得更大声,道:“好说,好说。”
朝后一挥手,领着胭脂从两只镇墓兽中间进去。
胭脂回头,只见白日天光下,门外两盏雪色灯笼一晃一晃,裴文景双手背后,佝偻着身影又慢慢走远了。
“是不是没想到?”陈拙笑了笑,说,“昔日好友的生死,于官途命运之前,根本不值一提。以后你会见到更多。”
“不必。”胭脂说。
“不必?”陈拙高声笑了两句,说:“你当自己能抽身吗?不如先提醒你两句,裴文景早已留意你的动向,恐怕已向长安司马调查你的来历,最好你没有什么把柄能落在他的手里。”
胭脂脚步一顿,握紧了手中玉壶。
默然跟在陈拙的身后步入后殿,刚一跨过门槛,便觉森然冷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殿内昏暗,四面角落各点六只灯盏,不时有胥吏交身而过,看都没有看胭脂一眼,只让人想起白幕后面的提线木偶。
又走了十来步,才看清灯盏照亮的里面置一张干净的长案桌,桌后一面数丈宽的墙壁绘满獠牙青狼,狼群顶上是一块薄薄的牌匾,写就“明镜高悬”。
陈拙摸到墙壁上一块凹下去的石砖,轻轻一按,青狼墙面左右翻转,让出中间一道狭窄的密室通道。
“大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胭脂说。
陈拙回身看她,笑了笑,说:“要见你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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