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左右两侧的烛盏泛起幽暗橙光,沿着台阶向下,越能闻到浓郁的药香。
行至十字交口处,再前面的小路撤了油灯,望眼是无尽的黑暗,左侧一条石巷狭窄昏暗,两面石壁凹凸不平,石壁上方凿了几个细小的孔眼,惨叫和哀嚎时不时相交出现。
“这边走。”陈拙向右侧小路引手,看她眼神落在身后渗血的石壁缝隙处,笑说:“放心好了,为了让石室里的大人们都活着招供,我特意从醴泉坊请来十二名拜火教的大夫,即使大人们身体里的所有鲜血都流干流尽,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生不如死。”胭脂轻声说。
“正是,正是。”陈拙微微一笑,把这句话当成了赞誉。
胭脂抬眼,跟在他的脚步后进了右边甬道的一间小屋,门一关上,身后的药香顷刻间消失,只留一味十分浅淡的檀香。
屋内石壁上凿出两只放玉台的方孔,碧透的翠玉上置一只金色香囊球,缓缓飘出氤氲的香雾,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方却有这样一间禅修的佛室。
“一年未见,你这孩子,长得越发清丽了。”长案后的身影拨过手中佛串上的一颗檀珠,仔细打量着她。
“拜见圣母皇太后娘娘。”胭脂恭敬俯拜下去。
“起来吧,”太后点了点案面上的一张薄纸,赫然是胭脂当初写下的策论考,温声笑道,“朝堂选官,多是选些有眼力见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通过擢升的其他漏刻生怎么作答?”
“臣女不知。”
“司辰七名,四人说贬,三人说杀,”太后看向胭脂,说,“唯有你说‘天象虽异,人事可修’。”
“当初裴鸿信和庐陵王明通暗结,霍乱朝纲,皇上实为头疼。恰逢司天台观象有异,便选了策论题来让你们答,其实优选劣选,皇上心中早有定夺,不过是借你们的纸笔再下一次决心。”
“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会背道而驰呢?”太后手中佛珠又拨过一轮,慈笑地向胭脂问。
胭脂一顿,回道:“裴将军戎马半生,战功显赫,若以星象定生死之论,恐怕天下人多有不服,难以安定民心。”
太后点了点头,说:“他能再活三个月,多是亏了你这八个字。”转念又说,“我让人送去的那封黄信,你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是不是?”
胭脂默然,没有说话。
“信上施以密药,初次见光时一字不显,再抽出来印照天光,才能看到其中墨渍,一念之差,你却凭自己的本事摘得两考魁首,阴差阳错又躲过今日这一劫,难道真是天意所为?”
“承蒙娘娘天恩。”
太后见她始终低垂着眼帘,半分不敢抬头,又笑:“何必这样怕我?难不成我这样一个老太婆,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还真不好说。
胭脂始终如履薄冰,想起门外深不见底的幽暗,更加谨慎,问:“娘娘召我前来,是为……?”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戒心太重,浑身像长了刺似的,”太后轻叹一口气,说,“难道没什么事情,就不能找你来说两句体己话吗?”
不等胭脂开口,太后又说:“不过确有一桩小事,恐怕要你来帮忙了。”
“但听娘娘吩咐。”
“如今裴鸿信已死,庐陵王此后的动作便销声匿迹,朝中余党甚多,数月以来找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一个月后,庐陵王会在翊善坊召集旧部——”
“娘娘是想让我去翊善坊?”
“不,庐陵王向来多有戒备,非亲信不能入,我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
……
“小娘,小娘,”小荷使劲摇了摇胭脂的手臂,说,“该你了。”
屋外日光仍旧刺目,三人各捧一杯蔗浆饮,不约而同地看向胭脂,胭脂恍神中点了点头,拾起地上白线外的一只黑球,随手朝里一抛。
黑球从半空坠下,轻轻撞向最里面按序排列的一只白球,白球受力一推,球面上顶着的一只铜板叮当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球面前一只竹编小圈里。
“中了,中了!”小荷笑着向倚在柜台的伙计投眼,伙计会意,又端出来一杯酪浆饮,向胭脂递过去。
四人登梯上了二楼,楼阁上支出一方长台,用宽阔轻薄的灰布搭起一座小棚,夏日热浪袭来,棚布微微鼓动。
金明灭让人摊开四只竹椅,自己先一屁股坐下,挑了小几旁的斗笠往脸上一遮,只露出下半张开合的两唇,一边摇着竹椅一边埋怨:“你们要想喝饮子,何必这般麻烦?醴泉坊一半的铺子都记在我的名下,哪里还要打弹子来赢这几杯小东西?”
“是因为你没打着吧?”小荷拉着眼皮做了个鬼脸。
“我投壶那是百发百中的,今日不过失手而已。”金明灭辩道。
“才不信。”
两人又是一番嬉闹,楼台下头戴尖顶白帽的粟特胡商高声叫卖香料,身着橙黄袈裟的大和尚和蒙头遮脸的祆教信徒擦肩而过,角落里一群各样装扮的孩子簇拥着一个扎着双辫的女孩虔诚叩拜,女孩满脸肃穆,稚声喊道:
“圣光昭昭,圣火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单膝跪地的孩子们齐声高喊,引得一众行人笑眼侧目。
裴正庭顺着胭脂逐渐拧紧的两眉望去,街市中数十个腰跨木箱的大夫匆匆从楼台底下疾步而过,胭脂启唇轻数,说:“十二个。”
“漏刻房近日又有人在为难你吗?”裴正庭问。
胭脂轻轻摇了摇头,说:“为什么这样问?”
“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裴正庭指了指自己的唇边。
胭脂一怔,右手摸到自己唇角一抹冰凉的酪浆,顿了顿,捻起裴正庭的一角袖袍擦干净,看他耳尖逐渐烧红,却不抽手回去,笑了笑,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什么?”裴正庭一愣。
“赵十三说我借过他的两本书册,因此而喜欢他,这样说来——”胭脂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正庭,直到看得他狠狠咳了两声,眼中的狡黠才逐渐安静下来,说,“我借你的书册足有十六本之多,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裴正庭心下一跳,扭头向胭脂看去,却见她把手中杯盏往小几上一放,也学着金明灭的样子随意取了一只斗笠,歪歪地盖在自己脸上,再也看不清半分神色。
“如果你问,我会告诉你的。”胭脂轻声说,热风袭过,这句话刚好够两个人听见。
头顶的灰蓬轻轻抖动了一下,四周烈阳,烧得冷饮的杯壁在手心里凝出细小的水露,耳边欢笑声不停,裴正庭右手粘稠,一时之间连呼吸也变得小心,不敢再说后面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竹椅上的女孩。
竹椅慢慢摇,胭脂却像已经睡着了。
此后一连数天,裴正庭每日正午时分都准时等在漏刻房门外,金明灭大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绕着裴正庭左右各转三圈,说没想到裴二郎这样重兄弟情谊,晋升秋官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每日来找他吃饭。
裴正庭对此从不反驳,任由金明灭抱着他的大腿感天动地,而自己的目光却长久地留存在胭脂身上,几次要开口说些什么,都被胭脂的一壶凉酒吞了回去。
“这些是什么?”金明灭勾着裴正庭的肩膀向外走,目光瞟在他手中的两指厚的封腊密信上。
“长安司马送来的东西,让我交给阿爷。”裴正庭说。
胭脂灌酒的手微微一倾,几滴清酒从嘴角边上流出,她拂手擦去,看了一眼裴正庭手里的密信,说:“令公住在永兴坊吧?左右和我顺路,不如我替你送去。”
裴正庭回身看她,正要点头,忽地又想起来什么,说:“还是算了,阿爷脾气不好,这东西又说紧要,等会儿我亲自去永兴坊走一趟……顺道看看阿娘。”
胭脂默然,又听金明灭转过头来说:“再过两日你就要离开漏刻房了吧?要不要今日吃点好的?”
“什么好的?”小荷眼睛一亮。
“当然是馄饨啊!”金明灭理所当然地说,“好几个月没吃了。”
小荷一张笑脸立刻塌成苦瓜色,把手中花绳胡乱一扯,塞进了裙褶下,朝胭脂问:“小娘不想吃馄饨是不是?”
胭脂向裴正庭看了一眼,说:“馄饨挺好的。”
小荷如临噩耗,由金明灭拖着去了馄饨曲,四只热气腾腾的汤碗被老人一一呈上,金明灭吹了吹筷子,囫囵吞下几颗,烫得直扇手风。
裴正庭把密信放在一只板凳上,随口问了几句漏刻房相关的事,胭脂不作答,倒是金明灭一个劲地摆手,说:“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上次推事院来人领胭脂回去走了一遭,西大殿里的人更不得安宁。”
裴正庭双眉一皱,说:“赵十三又做了什么?”
“他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了,早被调任去了其他地方,只是漏刻房中流言更甚,说胭脂占了不该占的榜名,整天唾沫星子要砸死人。”
“陈大人不是已澄清此事了吗?”
金明灭向裴正庭翻了个白眼,尤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只要去推事院走过一趟,再清白的人也洗不干净了,谁管真相如何?”
金明灭又抱怨了几句漏刻房的人人面兽心,刚吞下去另一颗馄饨,胭脂一抬手,却把自己的一碗热汤尽数掀翻了。
飘着葱花的骨汤在胭脂的手臂上浇了一半,桌旁三人都吓了一跳,裴正庭连忙起身,朝还在煮汤的老板要了一碗凉水,金明灭和小荷在馄饨曲中左右散开,撒腿买药去了。
搁在板凳上的油腊被热汤融开,胭脂抬头看了一眼裴正庭的背影,忍着手臂上灼热的痛意迅速打开密信,抽出一张,只见自己的身世来历被查得一清二楚,誊在干净的纸面上。
等裴正庭阔步端来凉水时,密信已被胭脂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胭脂垂眼,看他小心翼翼撩起自己的右手袖袍,目光渐重,抬起头来问她:“疼不疼?”
胭脂摇摇头,任由他用白巾浸了凉水敷在自己通红的手臂上,听他闷着声音说:“怎么会不疼?你这样的人,难道在大腿上割下一块好肉也不会喊疼吗?”
胭脂心中微微一动,这回是真不觉得烧疼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明天你有没有事?”
裴正庭一滞,摇了摇头,把手里温热的白巾又重新湿了一遍水,听见耳边声音说:“带我去仰观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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