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永兴坊。
夜深时分,屋里两扇窗户都向外开,一连下了好几场的大雨,呼吸都是凉的。
摸到床角冰寒的玉壶,胭脂翻了个身,索性半身坐起,旋开壶盖喝了一口。
铺满地面的舞墨字书随夜风翻了两下,胭脂赤脚踩过,沿着月光割出来的一道清光往外走,推开门。
“小娘又没有睡着吗?”小荷低头坐在门外台阶上说。
“你也是。”胭脂坐在她旁边。
“睡了半个时辰,总是梦见金咩咩搅乱我刚翻好的花绳,一气之下要去揪他的耳朵,却想起来他如今在大牢里……于是就醒了。”小荷说。
晚风吹过,拂起两人额角的发丝,月光似乎变亮,胭脂盯着小玉壶,不再看小荷红肿得像烧过火一样的眼睛。
小荷慢慢把手里的花绳又换了两个式样,要是放在以前,她至少会举起手里交错的红绳,让胭脂来翻下一次。
“昨日裴大人被处斩了。”小荷闷着声音说。
“我知道。”
“金咩咩也会被杀头吗?”小荷手上动作一停,说着说着便又掉了眼泪,问,“小娘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没有想过要害他。”
“那裴公子呢?小娘这么聪明,早就想到了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胭脂顿了顿,看向她手中塌陷下去的织网红线,一股吊着的精气神几乎也要崩下来。
“奴婢实在不明白,这七天里,小娘明明每夜躺在床上也会翻来覆去地叹气,看到裴公子送的小酒壶就要发很长时间的呆,小娘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吧,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小荷哒哒地掉眼泪,声音也像断了线。
几粒细沙滚进小荷喉间,越说越哑,眼泪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让她辨不清胭脂脸上的神色,但见她又提了玉壶要喝酒,小荷心中一股愤恨便腾然而起,把手里的红线往地上一扔,自己走远了。
这夜月光清照,只有几颗微亮的星星,胭脂把空空的小玉壶往身边一放,拾起地上的红线,慢慢地在指尖交缠。
隔日天明,胭脂牵马走过永兴坊裴府大门,门扇紧合,两边门环交叉押着一个朱红色的“封”字,围观的百姓远远地看热闹:
“抄家了,说是上下九族都被押进了大牢。”
“屋子都被搬空了。”
“前两日正午行刑,血溅三尺。”
“剩下的亲眷呢?”
“多半也要杀头吧……”
缰绳往手中一攥,胭脂踢马,驰向推事院。
院外两名胥吏向她抱手,说:“大人在殿中早已等候小娘多时。”
胭脂点点头,把缰绳随意绑在榕树树干上,抚了两下黑马的马鬃,深呼吸,向白底灯笼下走去。
陈拙在奔狼墙壁前的长案上提笔,听见脚步,并没有抬头,一边在册书上圈了几个名字,一边说:“有失远迎。”
“人在哪里?”胭脂问。
陈拙抬着眼皮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笑,把案面上的册书递交给身边的胥吏,说:“朱笔定死,墨笔圈起来的人还大有用处,先废了手脚,留一个活路吧。”
等胥吏接过册书喊了一声“是”,陈拙才又看向胭脂,说:“门外守卫说你连着来了七日,不知有什么要事,这么着急?”
“奉娘娘手谕,帮审裴府余党。”胭脂从袖袍里抽出一纸墨书,递过去。
“手谕?”陈拙狐疑,接过谕旨看了两眼,说,“的确是娘娘的字迹没错,只是小娘并非推事院——”
胭脂一手夺过陈拙手里的谕旨,掀开灯盏就地烧了,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走吧,娘娘不希望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多。”
陈拙一滞,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谅她还没有假传谕旨这样的滔天胆量,才将身后石砖扣下,提了一只灯笼,说:“小娘这边请。”
再进甬道,仍旧是熟悉的药香,陈拙提着灯笼拐进十字交口的左侧,胭脂跟在他身边,没走两步,忽然听右边石壁里有一人大声喊道:“上官胭脂,你不得好死!”
胭脂脚步一顿,顺着声音向石壁里的两个孔眼望去,孔洞中的两只眼睛撕血狰狞,骂道:“为了这点权势出卖自己的朋友,我呸!就当我金明灭瞎了这双眼!”
陈拙转身回来,看着胭脂逐渐低垂的眼睑笑了笑,说:“这几日收进来的牢犯太多,一时还没顾上外头这些,等人手空下来,本官再替小娘好好出这一口恶气,”
顿了顿,陈拙笑问:“就按他说的,剐了他的双眼,如何?”
胭脂没说话,静静看了两眼金明灭,由他再骂,说:“走吧。”
声音逐渐湮没在幽暗甬道中,走到石巷尽头,陈拙拧开第二块石砖,说:“这是第二层。”
石门一闭,身后金明灭的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血腥味更浓,和暗室里奇异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只让人作呕。
四处的牢房反而只用铁杆围起,走过两扇铁门,胭脂脸色已变,听陈拙笑了笑,说:“第一层关守的刑犯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所以四面以石壁封住,这样才能防止他们有半点逃跑的机会。”
“到了这第二层,关押的人多是已经受过了筋骨之痛,”灯笼往左边一斜,照出铁杆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陈拙伸脚往长杆上一踢,铁牢里的人打了个哆嗦,竟就地匍匐几步,双手往石墙上使劲抓挠,扣得五指渗血,也像毫无知觉。
“我吃,我现在就吃……”铁牢里的人喃喃,声音中是惊恐和畏怯。
“打断双腿以后饿了整整七日,把馒头屑倒在石板缝隙里,你瞧,现在连米面和灰石也分不清了。”陈拙温声笑了笑。
又走过两扇铁牢,正遇上胥吏对铁牢里的人犯施压,一间牢房里的人犯双膝跪在已经折碎的瓦砾上,双手伸平,用长枷固定,枷上所放的青砖已经高过了人犯的脑袋顶,两侧胥吏仍然一块接一块地往上叠。
“招了吗?”陈拙问。
放砖的胥吏摇摇头,陈拙便赞赏道:“不愧是块硬骨头,还愣着做什么?自然要请刘大人端更重的石头。”
胭脂低头一看,被称作刘大人的膝盖裤子上已经一片血色,手腕青紫。
另一间牢房里的人犯却是仰头的,由两人分别擒住手脚,人犯平躺在石板地面上,脸上盖着一块轻薄的纱布,胥吏在高空倾斜一只罐子,罐子里流出青绿色的粘稠汁液,落在纱布上。
又由另一个胥吏搬来一块方形大石头,慢慢往平躺着的人胸口上压下去。
“招了吗?”陈拙又问。
铁牢里的人凑近纱布,听了片刻,回道:“好像晕过去了。”
“都说了让你们下手轻点,怎地对胡大人这般不客气?”陈拙一脸惋惜,说,“送去火房烙两块铁印吧,回来接着审。”
两侧胥吏一抱手,托起胡大人的两只肩膀,从胭脂身边走过。
胭脂定定地看。
“小娘胆魄真是非同一般,少有人像你这样,看了还不眨眼的。”陈拙赞许地笑。
“裴府的人在哪里?”胭脂问。
“别着急,”陈拙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说,“今日审到了——”
铁杆中忽地伸出一只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抓住陈拙的脚腕,陈拙险些被绊倒,提起灯笼沿着手臂往里照,却听一声喉间发出来的低鸣,说:“杀了我……杀了我……”
陈拙眉头一挑,蹲下去拨开铁杆里人犯的蓬发,说:“裴小将军。”
胭脂低下头去,只见往日里丰神俊朗的裴小将军如今面容呆滞,脸上血渍和灰泥混在一起,除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几乎辨不清剩下的鼻子嘴巴在哪里。
“小将军招了吗?”陈拙抬头问铁牢里的看守。
看守点头,说:“刚用上枷刑就招了,”顿了片刻又说,“弟兄们觉得裴文逸认罪太快,又封住他的嘴练了练其他磨人的手段。”
陈拙一根一根把裴文逸已经扭曲的手指掰开,告诉看守:“裴小将军乃常宁公主记挂的重臣,切记……不要毁伤了脸。”
“是。”看守抱拳。
陈拙悠悠一笑,又提了灯笼向前走,昏暗中朝胭脂看了一眼,说:“小娘这一路走来,见亲朋受刑而面不改色,不愧是娘娘早就选中的肱骨心腹。”
“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陈拙想了会儿,一边按下尽头石墙上的第三块石砖,一边说,“折断手脚,鞭笞皮肉,或者是烙印红铁,其实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真正好玩的地方,就是要抓住这些人心里最看重的那一点点东西,然后慢慢,慢慢地捏碎,看他们哀嚎,或者看他们眼中一瞬间的灰暗,”
“这些才是世间最动人的珍品啊。”
石门洞开,陈拙朗声大笑,把手里的灯笼往墙壁上一挂,胭脂抬眼,面前一个血人被绑在烧成炭褐色的木架上。
胭脂手一抖,捏了一路的玉壶叮咚掉落在地。
陈拙回身过来,笑道:“今日正好审到了裴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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