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登基以来,力谙国事,心神交瘁,难有再继之意,时感世间荣华,不过过眼云烟,红尘大道,都是清净修行。”
“故此,朕决意以身奉道,皈依佛门,今禅位于太子,望天下百姓,文武百官,体察朕心,辅佐新君,共保社稷安宁。”
“朝中一切军机要事,君心不决,可由太后定夺。”
胭脂按她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写在黄绢纸上,字迹飞龙连携,太后背手,望向窗外一枝曲折上爬的紫藤花,忽然问:“常宁怎么样了?”
胭脂低下头去,说:“公主憔悴。”
“常宁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对她时有亏欠,当初后宫争纷不断,为保她性命,不得不在通济坊的偏巷市井之处,为她建一座狭小简陋的屋子,二十年后再接进宫,我们母女之间,却总像隔着一层谁也看不见谁的大雾,”
太后轻叹一身,背脊似乎折弯两寸,道:“如今那间屋子已成了无人问津的灵花寺,我和常宁的关系,却不管吃多少斋,念多少佛,都难复从前。”
“灵花寺?”胭脂顿了顿,问。
“是啊,那是她的第一座公主殿,”太后转身过来,走到胭脂背后,看了眼黄绢纸上的墨书,赞道,“要说行笔墨宝,如今已无人能出你左右了。”
“娘娘谬赞。”
太后面容祥和地多看了她两眼,道:“这张诏书一旦出世,必要让朝野上下惊魂动魄,你明明知道当今圣上正是当打之年,太子不过三岁有余,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胭脂把头低得更深,说:“臣女不敢妄自揣度。”
太后轻轻笑道:“宫中人手千千万万,却再无人能有像你一样的玲珑心思,”又一声轻叹,“要是常宁也像你这般就好了。”
胭脂没有接。
“诏尾落印吧,晚些时候送去尚书省颁正。”太后随手一指案上的玉玺,像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交给她。
胭脂双手把玺印按在绢纸上,抬眼向支起窗扇的小木条望去,小小的影子缩短到几乎和木条底端平齐,近于正午。
来不及了。
料想常宁公主此时已将假信送进了推事院,计划中的通关文谍和马车都没备好,等受刑的人一出来,恐怕还没走出长安城就要被再抓回去。
望着绢纸上的漆红玺印,胭脂又想起裴正庭身上沥沥的鲜血。
“再添一句吧,”太后指尖落在绢纸纸面,拾起上面的一根银色头发,像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国有新君,按《律疏》册典,祭神坛,赦天下。”
胭脂霍然把头抬起,愣了片刻。
太后看着她呆愣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走到窗边,伸开掌心,让手中银发随风带走,道:“想不到是不是?这么多人的生死,只在一句话之间。”
“我已经老了,就让常宁得偿所愿吧。”
推事院正殿。
“谁动的手?”常宁公主跪伏在地上,抱裴文逸在怀中,裴文逸已被换上一件干净的绣线长袍,身上并无血渍,也没有灰尘。
只是脸色苍白,右臂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推事院上下一百零八人,公主这样问,下官真是不知从何说起。”陈拙一丝无奈。
裴文逸双眼紧闭,额上用玉簪绾住浓密而茂盛的头发,鬓角梳齐,微微泛起青色的下巴上,半点胡渣都没有。
常宁公主轻抚他的脸。
“公主,下官自知公主和裴小将军关系匪浅,早就交待了手底下的人要好好对他,你看他如今一身干净,和大狱里的人简直是天壤之别,下官又怎么会害他呢?”陈拙说。
“我只问你谁动的手!”常宁公主一声厉喝,咬牙切齿道:“谁砍了他的手,我要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常宁公主一双冷目射过来,让人如坠冰窖,逼得陈拙身边的赵十三不禁跌退一步,陈拙却一点儿没有畏惧的样子,甚至笑了笑,道:“下官身居推事使要职,一切行事都在我朝《律疏》规定的范围内,公主非要这样问,下官也就只好回答,‘是圣上动的手,是天下人动的手’。”
常宁公主沉默片刻,道:“是太后让你这样做的是不是?”
陈拙没有说话。
“我要带他走。”常宁公主说。
陈拙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样说,公事公办地笑道:“按规矩——”
常宁公主把提前备好的信函扔到陈拙脚下。
陈拙脚尖烫火般地往后一缩,道:“啊呀呀,这可是大不敬。”
常宁公主朝他怒目。
陈拙又微微一笑,向赵十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说:“读。”
赵十三不敢怠慢,越读脸上的神情越扭曲。
“大赦?”陈拙眉头一挑,向常宁公主说,“公主今日如果只是来带走裴小将军,那当是情理之中,可是这一纸诏令说要放了所有人——”
陈拙伸手,赵十三把诏令双手呈到他的掌心,想了想,又后退几步,从昏暗处隐没,进了关押裴正庭的石室。
陈拙仔细看过诏书上的字迹和玺印,并不能察觉出什么异常,又向常宁公主看去,常宁公主却本能地把眼神一躲,低头看着裴文逸。
陈拙微微一笑,道:“下官本不该怀疑公主,这纸诏书也没有古怪的地方,只是如今圣上浸于佛道,已在晋昌坊的大慈恩寺闭关数日,此时送来这样一张信——”
陈拙看着常宁公主说:“公主稍后,下官先让人往尚书省跑一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等验过圣上旨意,该放的人,下官一个也不会留下。”
说完,陈拙轻轻拍了拍手,招来一个胥吏,把信函交给他,肃然吩咐道:“要快。”
胥吏抱手,就要疾步走出大殿。
“慢着!”常宁公主开口。
陈拙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常宁公主。
“哥哥劳于国事,今日就不用麻烦他了,既然你这样看重规章制程,我就让哥哥派尚书省的人来送旨,”常宁公主顿了顿,抿了抿唇,说,“我要先带裴文逸走。”
“带他走?”陈拙又是笑,早已洞察了常宁公主的所有心思,说,“公主,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带人走的问题了。”
他将右手作刀,往自己颈上一割,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常宁公主手上一颤,便听陈拙向左右两侧带刀的胥吏说:“还愣着做什么?先请公主去偏殿喝两杯好茶。”
“我看谁敢动我!”两侧胥吏面无表情地靠近,常宁公主心下一慌,强撑起公主的架势威吓了两句,这些人却像没长耳朵一般,擒住常宁公主的两只胳膊,毫不客气地把她从地上拎起。
“公主金枝玉叶,好好伺候。”
常宁公主闻声抬头,陈拙已将手中纸扇铺开,慢慢地摇。
胥吏闷声喊了一个“是”,却几乎是把常宁公主从裴文逸身边拖走,什么金枝玉叶好好伺候,也像没长耳朵一样没听到。
常宁公主心已凉了半截,望着满殿冷面冷心的黑衣胥吏,这才知道自己掉进来的是怎样一只狼窟,而摇扇子始终微笑的陈拙,就和长案后的那面群狼环伺图一样,是藏起獠牙而站在群狼尸体上的那只狼王。
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和陈拙一样,始终温良微笑的女人。
殿外的太阳朝群山远处落下,有蝉鸣,有鸟叫。
有影子从正殿门外投进,越拉越长。
胭脂一步迈过高槛,在常宁公主还没有完全带走之前开口:“有圣旨。”
陈拙抬手,公主两侧的胥吏停下来。
身后的内侍官这才跟在胭脂身后匆匆进了大殿,一抹额上的汗珠,先说:“小娘,你,你这实在是跑得太快了点。”
“宣旨吧。”胭脂退了两步,喘息未停,走到内侍官的身后。
内侍官向殿内一瞧,这才收敛了脸上的仓皇,一身威势腾地而起,从朱丹色的长轴盒子中拿出明黄色的绣龙文书。
一旨宣罢,陈拙低头,隐去了脸上神色,道:“微臣接旨。”
常宁公主甩开捉住自己胳膊的两人,提裙跑到裴文逸身边。
“其他人呢?”胭脂朝裴文逸看了一眼,脸色已不太好。
“其他人?”陈拙不慌不忙地看向胭脂,向下吩咐道,“放人。”
屏风后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伤重带血的漏刻生,金明灭一身狼狈,虽然满身滚尘,却没有受伤的地方,一瞬得见天光,先眯眼适应了好一会儿,等见着了胭脂的脸,两步就要上去再骂她一顿,只是走到一半看清了殿内局势,又顿脚,随同行的漏刻生朝殿外走,不忘狠狠地剐了胭脂的背影好几眼。
再出来的人是被抬出来的。
殿内一时无声,从地下闷了数十日的血腥气似乎刹那间从四面八方散开,两个胥吏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搬出许多不能动弹也没有声音的人,抬出来的人越多,胭脂手心越凉。
“这……这……”内侍官无所适从,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陈拙安慰道:“公公见谅了,有些人皮脆骨薄,生死实在不是下官能掌控的事情。”
内侍官一抹头上冷汗,连连称道:“是,是。”
正殿上的石板几乎要被一排排的尸首占满,太阳落山,门外早已漆黑一片,最后一个人才由赵十三帮着抬出来。
血肉模糊的身影刚落进她的眼里,她就疾步上来,伸手要探裴正庭的呼吸。
赵十三远远地看着,看她一眼都没有瞧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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