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到餐厅的时候，发现顾栩尧已经在那里了，正向外取餐盒。
餐盒里食物看起来新鲜得不可思议，蔬菜切片，蛋白质块，甚至还有一小碗水果丁。
在下城区，这种未经加工的天然食材只有仿生人可以食用。
“坐。”顾栩尧指了指餐桌。
程鸢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下。
顾栩尧将餐盒一一摆开。
程鸢的胃部隐隐抽痛。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饭了。
等了很久，顾栩尧都没有动手的意思，程鸢有些拘谨地抬头看顾栩尧，问，“您不吃吗？”
“不用管我。”顾栩尧坐在程鸢对面，“我需要记录你的进食过程。你自然进食就好。”
眼前的饭菜确实有不小的诱惑力。程鸢点点头，拿起了叉子，戳起一块胡萝卜。
牙齿咬下去的瞬间，清甜的汁液充满了口腔。
程鸢尽力减小咀嚼的幅度，控制住表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但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顾栩尧就坐在程鸢对面，深灰色的眼睛在程鸢的脸和手中的数据板之间游移。
程鸢很难不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他有些好奇顾栩尧在记录什么，但他不确定吃饭的时候能不能讲话。
直到放下叉子，他才开口问道：“能问一下您在记录什么吗？”
“味觉反应强烈，进食速度缓慢……泪腺分泌异常。”
泪腺分泌异常？
程鸢有些慌张：“我只是……”
“不需要解释，我只需要记录这个现象。”
程鸢点点头，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你吃得很少。”
“饭很好吃，但我胃不舒服，吃不了太多。”
顾栩尧点点头：“床和衣服会在明天送来，你今晚和我一起睡。”
程鸢脚底像生了根，站在原地不动：“我可以睡沙发，地上也行……”
顾栩尧轻飘飘地否定道：“这两处并不适合人类睡眠。”
程鸢不敢继续反抗，只好僵硬地点点头。
程鸢跟着顾栩尧进入卧室后，扭头看了一眼自动合上的门，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卧室很大，米白色的基调添了一些温馨。
程鸢站在顾栩尧身后一动不动，他紧张到在走神了。
“嗯……”顾栩尧思考片刻，快速扫了一眼《推荐人类休闲活动清单》的478项标准化娱乐方式，说：“我可以给你找几本书看。”
程鸢迟疑地问道：“什么书？”
“《人类情感量化分析》、《触觉反馈与人类社交行为》、《脆弱物种》……”
程鸢看了看顾栩尧的眼色，小心翼翼道：“顾先生，我觉得这些我应该看不懂，还有别的选择吗……？”
顾栩尧盯着程鸢看，半晌没有说话。
程鸢被盯得心里发毛，颤颤巍巍地说：“其、其实看这些也行……”
顾栩尧：“不用勉强。刚刚我只是在思考该给你看什么。”
“……”
————
最后顾栩尧给程鸢打开了《动物世界》，自己坐在一旁看书。
在下城区很难见到动物，更别提程鸢有意识后不是在垃圾场，就是在交易所。
见得最多的，是老鼠和蟑螂。
他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很像全息屏幕里被花豹追击的野兔，紧张，害怕，警惕。
即便顾栩尧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阅读，他也很难忽视顾栩尧的存在，用余光留意顾栩尧的一举一动。
所以顾栩尧放下书籍时，程鸢立刻坐直了。
“到睡觉时间了吗？”
顾栩尧点点头。
————
“睡前要佩戴这个。”
顾栩尧递给程鸢一个手环。
程鸢顺从地伸出手，让顾栩尧将细环扣在他的手腕上。
程鸢看着顾栩尧的手，有些发懵。
那是修长、干净，没有任何为劳作目的设计的、漂亮的手。
仿生人的指尖擦过程鸢的皮肤时，他注意到那种异常的、偏凉的温度。
“它会记录你的生理数据和睡眠质量。”顾栩尧调整着环上的传感器，“不要尝试拆卸。”
“我不会的。”程鸢承诺，“而且我真的可以睡沙发，我……我保证不会弄脏……”
顾栩尧无视了小心翼翼试探的程鸢，看了眼床，问：“你睡哪边？”
程鸢有些失落：“……都可以。”
本来程鸢想等顾栩尧躺下自己再上去的，但顾栩尧看着自己不动，他只好慢吞吞地走向远离顾栩尧的一边。
床格外柔软，程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如果不是旁边还躺着一个仿生人，这张床会更舒服一些。
灯被关掉了，周围一片漆黑。程鸢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以防呼吸声太大。
他微不可查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无限接近床沿，远离顾栩尧。
“再挪就掉下去了。”
程鸢一惊，身子瞬间僵住了。
“《动物世界》好看吗？”
程鸢说：“好看。”
顾栩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程鸢停顿片刻说：“还好。”
“指南上说，宠物第一天到家可能有很强的焦虑感，看上去你适应得不错。”
程鸢：“什么指南？”
“《养宠指南》。”
“所以说我是宠物吗？”
宠物？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其实养人和养动物不太一样。”程鸢斟酌着用词，“比如我可以自己洗澡和睡觉。”
“你养过人类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养。”
程鸢不知道怎么和仿生人争论这个问题，索性不说话了，二人共享了片刻沉默。
“您为什么要养我。”
顾栩尧迟迟没有说话，在程鸢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才开口道：“原因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程鸢：“那么，你可以发誓我在这里是安全的吗？”
“根据《仿生人伦理守则》第三条，我们不被允许……”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
“除非你定义‘发誓’为声波样本采集。”
声波样本采集？是指录音吗？
顾栩尧的声音很僵硬，甚至……有点紧张？
发誓对于仿生人来说，似乎是很难处理的事情。
如果继续逼他发誓，他会坏掉吗？
程鸢缓缓点头，说：“好，我定义发誓为声波样本采集。”
程鸢说完后，顾栩尧沉默了两秒，随后开口，声音依然平稳，但语速比平时要慢。
“我将对该声波样本进行采集并储存，我确定程鸢在此处是绝对安全的。”
顾栩尧说完之后，似乎并不能确定这种表达是否符合人类的“誓言”标准，于是补充道：“声波样本采集完毕。”
不是起誓，听上去还有些机械，但比誓言更郑重，更深刻，像是签订了某项不可违逆的条例。
程鸢眨眨眼，笑出了声。
顾栩尧：“你笑什么？”
程鸢：“没什么。”
————
不知何时，程鸢忽然向下坠，落入了某个地方。
似乎是月夜，但月光格外暗淡，他坐在管道口的边沿处，望着黑漆漆的前方。
但似乎并不是他醒来之后发生的事，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声音，让他别怕……
————
电子音将程鸢从睡梦中拽出，他脑袋有些发懵，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叫醒他的不是交易所尖锐的警报声，而是闹钟发出的规律蜂鸣。
程鸢躺在床上，感受到一阵极其短暂的心悸与耳鸣，他深吸一口气，症状瞬间消失。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程鸢没有在意，伸着懒腰翻了个身，忽然看到顾栩尧正站在床边低头看自己。
程鸢吓得灵魂在向上飘。
顾栩尧说：“早。”
“……早上好。”程鸢的脑子仍然发懵，心突突跳，“您不会一夜没睡吧？”
“我是仿生人，不是机器人。”
“哦。”
在程鸢看来也没啥差别……
他揉了揉脖子，才察觉到手环的存在。
“你昨天睡眠质量很差，醒过好多次。”
“我一直这样。”
顾栩尧点点头，帮程鸢摘下手环，说：“洗漱完来吃早饭，今天要见一个人。”随后纠正道，“一个仿生人。”
————
程鸢刚吃完早饭，门铃突然响起了。
数据板上访客信息瞬间弹出：
【身份验证通过，访问者，米斯，第七科学院高等研究部研究员。权限等级：7】
顾栩尧起身来到门边，虹膜识别后，感应门滑开。
米斯站在门外。
她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利落的银灰色制服，每一处都彰显着效率至上。一个半人高的仪器箱悬浮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仆从。
她的面容美丽却缺乏温度，冰蓝色的眼睛冷静地看向顾栩尧。
“顾首席。”她微微颔首，声音如同她的外表，清晰、准确，没有多余的音调起伏，“接到您的申请，我带来了院里最先进的便携式深度生物扫描仪。”
顾栩尧侧身让她进入。
米斯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沙发上那个略显单薄的人类身上。
顾栩尧捕捉到程鸢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米斯步入客厅，仪器箱无声跟随。
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走向程鸢所在的位置，仪器箱在她手势指引下，优雅地滑行到程鸢身边展开，露出内部复杂的探头和感应器。
“编号8214，程鸢。”她面无表情，像是在核对一份样本标签，“根据顾首席提交的申请，我将为你进行一次基础的生理指标采集与分析。请保持放松，配合我的指令。整个过程预计需要十七分钟。”
程鸢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说不出话。
检查开始了。
米斯的动作格外利落精准。
微型传感器像活的藤蔓一样从仪器箱中伸出来，看上去有些怪异。
而米斯脸上也始终挂着公式化的诡异笑容。
程鸢总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丝贪婪和侵略性。
他心中极度不安，神情紧绷地看向站在几步外的顾栩尧。
“我是安全的吗？”
米斯的操作完全符合最高医疗协议。
顾栩尧点点头，沉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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