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有一家专门接待华侨的酒店，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装修和规模都上不了档次，但是以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普通民众遥不可及的地方，一晚消耗两百元的价格，令人却步。
林念却一口气订了半月，并占用了顶层视线最好的房间。她现在的身份是归国华侨，祖籍京师，在父母那一辈去了国外，并在双亲去世后获得了巨额财产。
林念把携带了一整天的行李箱打开，拿出几套小女孩的衣裙鞋子和一瓶药水，想了想又把药水放回去，只拿了两套衣裙过去。
箱子角落的一堆金条任由它暴露在空气中，黄灿灿、金闪闪。
浴室里，林小念泡在布满热水的浴缸里搓洗身体，不远处的马桶盖上还放着她唯一的家当。
听到门推开的动静，林小念站起身光着身子扭头去看，眼神一瞬间又变得警惕，见到是林念才放松下来。
林念看着小兽般警惕的林小念，笑了一下，不松懈是好事。
于是她走过去，帮助她搓背、梳通发丝。
每个人洗澡的习惯和对洗干净的定义不同，对于林小念来讲能用热水把身子擦拭一遍便是干净，只要身上不痒，就不用洗澡。
长长的年月里她对洗澡没有概念，浴室一排摆放着的洗浴用品除了毛巾她都不清楚它们的作用，还是按着以前的习惯来。
她需要协助，这是林念认为的。
洗澡不仅仅是淋一遍水，还要仔细揉洗和搓洗，尤其是久未洗过澡的皮肤，浸水时间久了，身上便能搓下一层黑泥，除了其他部位，还有头发的保养和下身的清洁，再加上指甲的修剪，洗澡并没有那么简单，以林小念的习惯，她指不定会潦草了事。
这些知识和习惯需要母亲在日积月累的相伴和教导下培养，但是林小念没有母亲的教养，自然也缺失了最基础的这方面。
她记得，在遇到郝大娘之前，她都不知道女孩子还需要勤换内衣裤，那个时候，连内衣裤都没有的她，怎么可能做到勤换。
幸好她回来了，林念感慨。
在接下来长长的岁月中，她会尽到她的母亲未尽到的职责，好好的、温柔的、事无巨细地把“自己”养一遍，弥补缺漏的一块。
换上了新的衣裙，从浴室里出来，林小念整个人清爽不少，除了那头头发。
林念用吹风机轻轻吹干林小念的头发，有些打结的地方仍旧是纠结的一团。
洗澡前，林念就知道她的头发上长了头虱，她提前采购好专用的药水，原先还想抢救一下这头枯发。但是以刚刚与头发的斗争，她便知道自己想简单了，还是找个理发店修剪个短发，再杀杀虫，养养发质。
带上林小念找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师傅给孩子剪得很短很清爽，当然没有什么发型好言，这年头长头虱的小孩和成人也不少，理发师傅也没有大惊小怪，出于好预后的想法，给林小念剃了个男孩头。
挺好，只不过和一身的裙子不怎么搭边，就像小男孩穿了小姑娘的裙子。
“你这孩子太瘦，要加强营养的补充，当娘的不能花钱只花在自己身上，孩子也要管管。”老师傅手艺不错，但是有个毛病，剪个头发就觉得和客人拉近距离，什么都想说几句。
这不，看着林念一身打扮时髦贵气，林小念想个瘦骨嶙峋的难民，他的教导欲就上来了。
林念微笑着点头，“是该加强营养补充。”
林小念听着不舒服，张嘴辩解，“她没有只顾自己，她很好。”
老师傅一听，这还她、她、她的，原来不是母女啊，他瞅着两人老像，这下走眼了，幸亏人家心宽，“实在对不起，我误会了。”
林念凑近林小念，两人一高一矮在镜子前，虽然一个痩脱了形，但是两人从眉眼和整个轮廓都有七八分相似，要是长大了小姑娘长开，说不定两个人会更像几分。
“是的，我们很像，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相像的人了，老师傅眼力不错。”
落下这么一句话，林念带着林小念离开，找了家店吃饭。
是一家家常菜，这个时候是八零年，个体户初显苗头，林念点了一荤一素一汤，两人吃得很满足。
林小念是肚腹之欲被满足，林念是看着林小念满足她便满足。
她在县城不会待很久，等这边的事情了结，她要回去京市。
***
县城西边有一群违章乱搭的棚户，里头住着一个中年女人，周围的人轻易不会到这边来，自从两年前重新恢复高考，经济、政治、文学活跃起来，一片欣欣向荣。然而好的光明面向来伴随着黑暗，为了上学而攀附权贵、变得负心薄情，为了利益压榨无权势的普通百姓，比比皆是。
郝大娘便是其中的受害者。
不然她也不会家里有着小楼住着，还会沦落到这棚户里艰难过生。
她有一子一女，谁看了不说好福气，尤其是女儿懂事乖巧，儿子好学不倦，真是天下的运道都集中在她身上。
但那是前两年，现如今女儿被考上大学的女婿抛弃，翻脸不认人，还死在了产床上没留下个后代；儿子被顶替名额，求告无门，四处受挫后，自觉人世间都是黑暗，投江自杀。
只余下她和老伴过日子，日子本还过得下去，可前段时间两家个体户为了争地段发生了冲突，牵连到了过路的老伴，一锅热油被泼了一身，为人挡了灾，却自个儿死于感染。
事后别说赔偿，更有人借着户主死了，强横地要走了她家小楼，把她赶了出去。
人生境遇大起大落，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想不开，可是她还是在这里浑浑噩噩了几个月，每次早晨都能睁眼看到天空，麻木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虽然没有死去，但是眼神里的光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滩死水般的日子，也不知道要过多久。
郝大娘收拢塑料布门帘，喝了一口水出去觅食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捡废品卖钱，她捡的不多，多了那个棚户四处漏风存不住东西，白白为他人做衣裳。
郝大娘踱步出门没多久，便看见一辆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小轿车，她低头往旁边绕，她有自知之明，怕是某个领导为了面子工程来这种贫困地方作秀。
谁知身前拦了个人。
她贴墙缩着尽量减少存在感，想着对方先过去。
就那几步挪开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看着对方不动弹，郝大娘只好先行。
林念看着瘦骨嶙峋的老大娘，心里不无感慨，好像她生命里重视在意的人都落得个穷苦潦倒的处境，林小念是，郝大娘也是。
她上辈子短短的三十年，唯一感觉到家人的关爱和肯定是来自郝大娘。
她从小捡了七八年的废品，难以逃脱被人戏弄的下场，日复一日卑微地活着。
直到实在过不下去长途跋涉晕倒在棚户外被郝大娘捡去养大，她才尝到了被疼爱在乎的滋味，郝大娘供了她读了小学、初中、直至高中，度过她最为难捱的日子，唯一遗憾的是考上大学那个暑假，郝大娘去世了。
这个世界很奇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有偏爱孩子的母亲，也有爱别人孩子的母亲。
血缘真的能抵过养育之恩吗，如果让她挑母亲，除了自己以外也只有郝大娘对于她有着母亲的意义。
恩情她得报。
于是林念收拾好情绪，对着郝大娘轻声问道：“大娘，你愿意听我讲一段故事吗？”
郝大娘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又垂着头默不作声，听故事而已，她老婆子也没有什么好图谋的。
“县委书记家远方亲戚家有个姑娘，下乡未婚先孕，在推搡中滑了胎。”
也是可怜人。
郝大娘沉默听着，心里做出评价。
林念接着道，“可那姑娘大出血，血型特殊，眼见地要不好，姑娘父母求了县委书记找了医院领导输血，但血库里没有足够的血，便打起建档孕妇的注意。”
郝大娘听了后半句，渐渐皱起了眉头，救人不是这么救的，怎么好找歪门邪道。
“正好那天，有个快足月的孕妇产检来了医院，便再也没有离开。”
郝大娘屏着一口气，等着后续，她直觉觉得这个故事与她有关。
“那个姑娘姓郝，随母姓。”
那一口气落下，像是刑犯被判了最后的死刑。
郝大娘猛地抬头，血气涌上心头，拽住林念的胳膊急切问道，：“这是真的吗？我女儿是被谋害的？”
林念在她的恳切求证中缓缓点头。
郝大娘声嘶力竭大喊：“我去宰了那个天杀的书记，那可是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啊，我的孩子她一尸两命，他的远亲是命，我的骨肉就不是命吗！”
她可怜的孩子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怎么会那么不凑巧。我女儿胎位都正，身体素质向来很好，怎么会就折在生孩子这一关！”郝大娘绷不住情绪，双眼泪流。
她发泄了一点情绪，抓住救命稻草般跪趴到林念面前，恳切哀求。
“你什么都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我求求你。”郝大娘涕泪肆流，“只要你告诉我，他住哪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时候忿恨会化作动力，恨的情绪往往比爱更尖锐，尤其是被压抑住的怒火，在被戳破的那一刻，能爆射出数十倍的火花。
为女儿复仇的心迟早会把这个做母亲的命卷进去，县委书记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一命换一命也要看对方的命值不值得，更别提官官相护的力量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到的。
林念在来之前就反复考虑过要不要隐瞒这件事情，无知无觉地过日子和带着恨意过日子，哪一个更好，但是……既然老天给她多了一次机会，总是要让她改变一些什么。
她相信这次有她的协助，过程不会那么艰辛，该是她报答上一世恩情的时候了。
林念扶起郝大娘，在她耳边说，“我不要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但是人不能莽撞，你拼着老命宰了那个坏人，别人不晓得前因后果，还会带累你死去女儿的名声，她们会说你女儿是死有余辜有这样杀人的母亲，那么就让死去的人白白死去还留下污名吗，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事。”
“那我能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帮我？”她知道冲动是魔鬼，但是她没有心计没有谋略，她想不出能怎么把那个恶魔绳之于法。
“你的女婿是个好的，他不是个负心汉，从始至终他没有对不起你女儿，他一直私下里搜集证据。”林念往郝大娘手心放了一封信，嘱咐，“我需要你帮我牵线，他的防备心理太重，除了你我想没有人能够获得他的信任。”
他是这桩惨案唯一的突破口。
上辈子，这件事情直到林念死那一年才被揭发出来，郝大娘的女婿潜伏二十几年，终于把害死妻儿的凶手送进监狱。
甚至一连串地发现了其他的事情，郝大娘的儿子上学顶替也是恶意，甚至是他杀而不是自杀，老头子的出事也是处心积虑，一连串的事情都源于这场非法输血事件。
上位者的**和恶意往往会卷走清白善良人的生命。
从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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