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仿佛被按下慢速键。
黑泽阵的双臂从身后死死锁住林沐，他的声音贴在林沐的耳边：“放手！林沐！先放手！”
在乌丸志间眼里，这短短的一瞬间碎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他将每一帧拿出来细细分析，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逻辑和缘由，但是自始至终，除了一股铺天盖地向他压来的荒谬感，别无其他。
林沐没有丝毫觉醒的征兆，她挣扎着，抵抗着，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挣脱束缚，接着她反手一抓，黑泽阵手腕一僵，原本捏在手里的那柄刀顺势滑入林沐的掌心。
锋利的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极亮的弧线。
乌丸志间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驱动着他。
他立即上前一步抬手去格挡，原本刺向乌丸莲耶心脏的刀刃径直扎进他的手臂。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乌丸志间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接着，刀刃被拔出，带出一股滚烫的、混杂着雨水的鲜血。
血滴溅落，在林沐的白色单衣上开出一朵朵血红而妖冶的彼岸花。
看到鲜血滴下的瞬间，林沐的所有动作戛然而止。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被斩断了。
“哐当。”
短刀从林沐手中滑落，在湿透的木质檐廊上发出一声脆响。
乌丸志间立即飞起一脚，将那柄沾染了他鲜血的誓言信物，被踢进了泥泞的庭院。
林沐全身仿佛被卸了力，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林沐左手颤抖着撑在地上，右手死死攥住心口处的衣襟，急促地喘息着。几秒后，她终于力竭，身体重重地向前倒下。
黑泽阵上前去扶。
乌丸莲耶一手扶着檐廊的柱子缓缓起身，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低头抚了抚凌乱的衣襟，接着转向那些从房间走出、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来宾与医护人员，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雨声和惊呼。
“各位，见笑了。”
乌丸莲耶的语气带着歉意，仿佛刚刚发生的不是一场血腥的谋杀，而是一出无伤大雅的闹剧，“家人之间，有些误会。恕我失陪去处理一下家事，各位请便。”
这场暴雨终于慢慢小了下来。
房檐上滴落的水珠，在庭院的石灯上砸出清脆的声响，时而接连不断，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时而零星几颗，散进草丛。
茶室的纸拉门紧闭着。
乌丸莲耶已经换下了那件黑色羽织，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深灰色家居服，等医生给乌丸志间包扎完手臂，他又了问了几句注意事项才起身送医生出去。
纸拉门被拉开又合上，乌丸莲耶重新走进茶室，乌丸志间和黑泽阵的目光不觉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只有面对墙，用额头抵着墙面的林沐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是睡了一样，眼睛都没睁。
乌丸莲耶垂下手，偏头看过去，先行开口打破室内的气氛：“林沐。”
他的语气依旧很和缓，一点也没有被刚才的一系列事件影响到。
可是，林沐并没有给乌丸莲耶一点回应，依旧把额头靠在墙上，仿佛那个名字只是个无意义的音节。
乌丸莲耶一顿：“林沐，你回避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现在聊一聊，把事情理清楚，如何？”
“哥，”乌丸志间忍不住开口，“先别刺激她了。”
乌丸莲耶俯身正要在林沐身后坐下，林沐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样，立即转身，原本抱膝坐的姿势瞬间转变成双腿半蹲、一手撑地的战斗预备姿势。
她的目光扫过乌丸莲耶，扫过乌丸志间，最后定格在几步外的黑泽阵身上。
茶室的气氛诡异地沉寂了几秒。
“你……们……是……谁？”林沐忽然开口，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日语发音生涩而怪异，像一个初学者在艰难地拼凑词句，“想干……什么？”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沐身上。
“什么？”乌丸莲耶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黑泽阵试探着上前几步，可是林沐警惕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线。
黑泽阵的脚步不觉停在了两步之外，然后神色复杂地问：“林沐？你不记得了？”
听到这个问题，林沐眨了眨眼，她的大脑似乎在处理一个非常复杂的指令。足足一分钟，她才一字一顿重复道：“林……沐？”
她迷茫地摇摇头，“叫我吗？”她伸出食指指着自己，“我……不是。我的名字……凛。”
“R…in。”
她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像是怕这几人听不懂似的。
“凛？”乌丸志间拔高了声音，匪夷所思地站了起来。
凛的目光转向乌丸志间，观察了他几秒，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乌丸志间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歉意，甚至在确认这个伤是自己造成的之后，她用一种孩童般直率的语气警告乌丸志间道：“你不要挡我的路，我很……生气，你……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你……会死。”
她说话很不流畅，语句之间没有逻辑支点，语气非常天真，接着，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平静地补充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拦我，都会死。”
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丝体力。她低下头，嫌恶地看了眼单衣上的血迹，抱怨道：“麻烦。人类……就是麻烦。”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
黑泽阵如影随形地挡在她面前。
凛的脚步一顿，仰头看他。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除杀意以外的东西——困惑。
她再次放慢了语速：“不、要、挡、路。会、死。”
黑泽阵没有闪开，甚至还上前了一步，他死死盯着凛的双眼，企图从那片深海里打捞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灵魂碎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萦绕在黑泽阵心头那丝“她在演戏”的侥幸正在一点点稀薄。
见黑泽阵站着不动，凛不禁皱了皱眉：“我的发音……又错了吗？听不懂？”
“凛。”黑泽阵终于开口。
好。演戏是吧？
他模仿着凛缓慢的语调，一字一顿：“我不拦你。但，有件事，要告诉你。”
凛歪头。
黑泽阵俯身，凛全身肌肉立即紧绷，但并没有进行攻击。
黑泽阵瞥了一眼她握拳的手，继续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魔法少女。”
凛身形一顿。
看到凛的反应，黑泽阵原本想好的话忽然哽在了喉间。
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为什么惊讶？
她……她真的不记得了吗？
黑泽阵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继续在她耳边低语：“你的力量失控了。他们会把你当成怪物研究。只有我能帮你，跟我走。”
说完，黑泽阵退到安全距离，转眼看向乌丸莲耶：“我要带她走。”
“她要留在这里。”乌丸莲耶立即拒绝，语气不容置喙，“你也看到了，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还具有高攻击性。这里有医生看护，是最安全、最负责任的做法。”
“安全？”黑泽阵冷笑一声，“社长大人，您仔细想想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您跟我说安全？我提出这个方案也是为您好，眼下这个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等乌丸警官查过之后，再另行定夺吧？”
乌丸莲耶偏头看向黑泽阵：“那杯酒就是普通的清酒，志间和林沐喝下的东西完全一致。查，我没异议，但是林沐得留下。你想以什么身份带她走？她现在是志间的妻子。照顾她，自然是志间的责任。”
“责任？照顾她？照顾的结果不是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了吗？社长大人，您弟弟恐怕没有这个能力吧？”
“哥。”沉默了许久的乌丸志间忽然开口，“让他们先走吧。家里够乱了，我们还要安抚来宾，还要和父母、大哥解释，我分不出精力照顾林沐。”
说着，乌丸志间抬起头看向黑泽阵，“黑泽阵，在我处理事情期间，我允许你暂时带她离开，但是我要随时知道她的情况，并保留探视权。”
“探视？这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乌丸志间垂下眼眸，沉声道：“黑泽阵。她现在这个情况，征求她的个人意愿，有意义吗？如果我不松口，你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扇门？”
黑泽阵从客房里随便取了件外套披在凛身上，然后又翻出一双运动鞋放在她脚边。
凛看了看鞋，直接把赤.裸着的、还带着干涸血迹的脚踩了进去，然后就往外走，鞋跟被踩在脚下，散落的鞋带在地上拖出两道湿痕。
黑泽阵抬手拦了下，然后食指往下指了指鞋子：“穿好。”
凛低头，盯着那两条带子看了几秒，然后俯身，笨拙地将它们揉成一团塞进鞋里。
黑泽阵愣在原地，脑子里一阵嗡鸣。
真的有必要演到这种程度吗？
这时候不应该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吗？
黑泽阵摁了一下“噌噌”直跳的太阳穴，压下情绪：“不会系？”
凛抬眼，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反应了一会，才诚实地点点头：“嗯。”
黑泽阵耷拉着眼皮和她对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单膝跪下，帮她把鞋跟勾上去，又把鞋带系好。
凛低头看着，等黑泽阵站起身，她又弯腰伸手，把系好的鞋带笨拙地解开。她的手指捏着两条鞋带，模仿着黑泽阵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又胡搅蛮缠系了很久，终于系出了一个死结。
凛抬头看向黑泽阵，眼神里带着一种“任务已圆满完成”的平静。
她在学习系鞋带。
现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境况下，她居然在学习系鞋带？
所有怀疑、试探、侥幸……在这一刻，被凛笨拙而认真系出的那个死结悉数击碎。
一切都乱掉了，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太荒唐了吧？
黑泽阵有些想笑。
他垂眸盯了凛几十秒，然后又俯下身，这一次，他放慢了所有动作，每一个穿、绕、拉的步骤都清晰无比，像是要将这个动作刻进她的灵魂。
凛又解开，皱着眉，仔细思考着这个“游戏”的规则，最后，她似乎明白了——她一脚把鞋子踢开，站起身，淡淡道：“不穿。光着。”
说完，凛转身，径直往冰冷的石板路上走去，赤足踩在雨后的石阶上，留下一串被雨水冲淡的血痕。
黑泽阵在原地愣了几秒，最终捡起那双鞋，带着她的随身行李，跟了上去。
茶室里，乌丸莲耶坐在书桌边，透过窗户看着黑泽阵和林沐离开的背影，久久地沉默着。
半晌，他望向还放在书桌边的书，不觉又回想起那天，月曜日的午饭过后，在这里……
林沐走进茶室将一瓶酒放在了乌丸莲耶面前的矮桌上。
乌丸莲耶抬眸，疑惑道：“这是？”
“您的家主继任仪式我没参加，真是失礼了。迟来的贺礼，您别介意。”
乌丸莲耶抬手提起酒瓶的颈部，念出酒名：“Absinthe。绿色缪斯？”
他轻轻挑了一下眉，直言不讳，“像这种会轻微致幻的酒，我不会碰的。”
林沐微微一顿。
乌丸莲耶将一个烫好的茶碗放在林沐面前：“难道我看起来很喜欢喝酒吗？”
“哥。”林沐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这种时候，您说声‘谢谢’结束话题就行了。”
乌丸莲耶一顿，然后乐出了声，他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是。按礼节，是应该这样。但是，我希望，你下次送礼可以换一个我喜欢的东西。毕竟，我们又不是一年半载才见一次，诚实点比较好。”
林沐垂下眼，并不接话，让话题很干脆地落在了地上。
乌丸莲耶并不生气。
林沐的目光落在乌丸莲耶手扶着的书页上——砖头一样的书，书上放了一盒烟。
乌丸莲耶拿起书上的烟盒，从里面倒了一根烟出来。
那本书的书名显露了出来，是一本《源氏物语》。
“您会抽烟？没见过。”林沐问。
“中二时期的遗产。我母亲不喜欢烟味，很少抽。”说着，乌丸莲耶把烟盒隔着矮桌递到林沐眼下。
“我在戒烟。”林沐说。
“医嘱？”
“算是。”
“哦……”乌丸莲耶放下了刚从柜子里拿出的打火机。
“您请便。”
“算了。二手烟对身体不好，遵医嘱吧。”乌丸莲耶的指尖轻轻扣在精装书的硬纸壳上。
“我要说谢谢吗？”林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
乌丸莲耶又是一顿，然后笑了笑：“林沐。我得罪你了吗？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不是您先开始的吗？我刚就说，您说句‘谢谢’结束话题就行了。”
乌丸莲耶抬手一拍曲起的膝盖，无奈道：“谢谢。”
“不客气。”
接着，茶室里陷入了一片沉寂。林沐不想聊天，但是乌丸莲耶找她肯定是有事要说，可能是关于婚礼，或者项目，或者白鸟家的事，于是她没走，就这么沉默地等着。
乌丸莲耶忽然抬手敲了敲桌面，问林沐：“喜欢吗？”
林沐回神：“什么？”
“看你一直在盯这本书。”
“哦……曾经翻过一两页，不喜欢。”林沐抬眸，“您别塞书给我，看不进去。那本家族志，今天才勉强看完神前式的部分。”
“这本可比家族志有趣多了，为什么不喜欢？”
“啊？”林沐没想到乌丸莲耶能有此一问，于是随口道，“为什么……就……三观不合吧。”
闻言，乌丸莲耶点了点头，像是赞同：“确实。三观不合，很正常。光源氏这个人……以及他对紫上的幼女养成记，观感是会有些奇怪吧。”
乌丸莲耶说到“幼女养成记”的时候，林沐抬眸一瞬又瞬间垂下视线。
林沐怀疑他在影射什么。
可是接着，乌丸莲耶却忽然话锋一转：“很多事物停留在表面确实没什么意思。其实，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写幼女养成记。作者紫式部作为彰子皇后身边的女官，写书的本意，是为了帮助彰子皇后在后宫的权力斗争中获胜。”
他停顿一下，观察着林沐的神色，又问：“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意思了？”
林沐忽然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声很轻。
“哥，”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上乌丸莲耶的审视，“我也没强求您非要把那瓶‘绿色缪斯’一饮而尽。我到底喜不喜欢一本书，您又何必非要说服我呢？”
“您的掌控欲，是不是太强了点？”
乌丸莲耶一顿，把刚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和林沐对视几秒，才缓缓道：“林沐，你的心思太纤细了。我只是闲聊几句，别什么话都分析潜台词。这样，很伤身，于养病不利。”
……
乌丸莲耶回神，将书桌上停留在“空蝉”一帖的《源氏物语》，“啪”一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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