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里的水很深,有一种无形的吸力咬着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拖入潭底。
就在我快要陷入黑暗的时候,吸力突变成了失重的引力,极速朝地面砸去。
怪不得柳眠要问我疼不疼!
“哎呦!”
“哎呦!”
咚……
幸好在最后一刻接住了尸骨兄,不然他很有可能七零八落。
好像……也没有那么疼?好像……还有点软?
“哎呦……砸死我了……谁这么缺德……”身下有闷声传来,被压在身下的人不断挣扎蠕动,想逃离无妄之灾。
“不好意思,这位兄台,我不是故意的。”我站起身,一手扶着骨兄,一手拉起头朝下的人。
“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走路不看路啊!”男人一身素衣,头发用簪子简单挽了个发髻,不断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一张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恼怒,抱怨道:“你眼睛长头顶上啦,我刚洗的衣服,又要换,你知不知道洗衣服很麻烦的!特别是这种浅颜色的衣服!”
待他站定,睨了我几眼,穆然后退一步,双手胸前防御状态,疑惑:“妖怪?”
又用眼神检查了好几遍我身边的骨兄,语气笃定:“妖怪!你竟敢害人!”
此情此景,纵然我是个迟钝的,也本能地拔腿就跑。能一眼认出我真身,又对我族戒备至此的,除了仙族,就是人族道士了。
以我现在的法力,不论是仙族还是人族道士我都打不过,几十年前那道士用拂尘抽我的罡风,我还记忆犹新,如今再碰上,万万不能再吃亏了。
身后传来暴呵:“妖孽哪里逃!”
脚底生风,心里骂了柳眠千百遍,怎么就偏偏落在了凡间,这里规矩甚多,佛教魔音入耳,道教又没脑子,一不小心现了原型,人人喊打,简直没有我们妖怪容身的地方。
没办法,现在这个情况只能使出绝招来,掐诀,变换。
好在我早走防范,变回原形,用法宝遮蔽自身气息,只需屏息凝神,待他走远,我便溜之大吉。
脚步声逐渐靠近,趁他转身,我蹑手蹑脚将身下的骨头藏了藏。
冤有头债有主,柳眠干的事,与这位不想干,可怜他魂在地府不知过了几遭,如今尸身还在受罪,赶紧找个风水宝地将人好好安葬才对。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左右手各执一剑,眼见跟丢了人,收起一剑,鼓起腮帮子挠了挠头,自顾自地呢喃:
“人呢?刚才还在这呢?”
幸好我东西备的全,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份场景,出涂山之前,借拿了绥绥的宝贝珠子来掩盖自身的气息,骗过一个小道士不成问题。
许是我笑的太得意,再回神,一柄剑兜头朝我刺来,电光火石之间,我变回人形,一个青蛙跳跃,那柄剑堪堪划过后背,击碎后面一块石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那宝贝珠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眼下情形,我无瑕悼念那劳什子珠子,小道士年纪不大,下手也忒狠厉,每次出剑都直奔要害,就算我躲过致命伤,身上的衣服也被逐渐划烂。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刺死我之前,先将我把他衣服弄脏的仇报了。
“道长手下留情,”我喘着粗气求饶。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法力低微的妖怪,行走世间那就只有一条准则,能逃则逃,逃不掉,弯弯膝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若是以前,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跪下求饶,可近几年人妖关系紧张,我还在涂山的时候,曾遇见两拨人来请绥绥出山相助,两路人马为对待人族的关系争论不休。
那时候我刚进施夷洞中没几年,对人妖两界的争论无甚了解,绥绥又在妖界颇有名望,每日呈上来的拜贴都能烤一只乳猪,以是这类事件不足以引起我太大注意。
主站派是位先天不足的虎君,身形修长,却体弱难调,是以法力并不高超。他兄长刚被人类道士捕杀,对人类恨之入骨,求绥绥出山是为屠戮城中百姓,占城为王,再徐徐图之,威吓凡人对妖族成臣。
主和派是象族一位女将军,她生的孔武有力,却为人谦和,主张人族妖族互不干涉,以结界布局,阻止妖族进入人族领地。
两方各执一词,那位女将军站在堂中,声音雄厚,反驳主站派的观点。
人族是杀不尽的,且不论那些法力高深的修道者,单单只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动动手指便能杀死他们的生命,却扼杀不了他们的生命力,或许会有贪生怕死之辈会对你卑躬屈膝,但人族众多,其中不乏铁血丹心之辈,有勇有谋之辈,宁折不弯之辈,拳拳赤忱之辈,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到时候血流成河,焦土遍地,惊动了天界你不怕引来天谴吗?
一番话惹得那虎君落荒而逃。
然而最后绥绥亦没有出山相助女将军,女将军也不恼,只说,人类确实渺小,可若一把剑宁折不弯,我等也佩服它是一把好剑。
再后来只听说她说动了妖皇相柳,要准备成立一个妖法司,专门管理人间妖怪。
可见,一个野生野长的妖怪,不能懂那么多大道理,不然就如我今天这般,虽然被人砍的狼狈,但虚荣心想做一块好石头,宁死也不能跪地求饶的。
绕过一截枯树枝,我咬牙辩解:“这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偶然碰见他的尸骨,想将他好好安葬!”
“你这妖怪休要蒙骗我!你大白天鬼鬼祟祟,还穿着夜行衣,一看就不是好妖!”
油盐不进。原来这样好的衣服叫做夜行衣。
双剑如影随形,紧追不放。
不管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有没有那王八硬壳,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拼个你死我活,免得人类小瞧了我去。
正待我手掌蓄力时,身后突然响起武器掉落声,那道士其中一剑被一道法力打碎,从空中散落而去。
“穿上,”随着这声朝我飞来一件外衣。
小道士离我面前七步,白瓷似的脸皮上逐渐爬上红晕,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绥绥送我的衣服,只剩零星几个布条挂在我身上,每处裸露的皮肤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我们石头生来赤身**,无外物遮挡,初开灵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在书上了解了人间的礼义廉耻,不免心生羞耻。
手上这件外衣大红大绿,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
高手不愧为高手,高手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我能看得懂的,在我穿衣服的间隙,柳眠一言不发地将小道士打了一顿,一阵阵惨叫,等到小道士剑也握不住的时候,又扯出个若有似无的笑来。
“小道长,现在能听我们解释了嘛?”
那小道士也是个有眼色的,眼看自己被揍的鼻青脸肿,打又打不过,干脆摆烂地躺在地上,口齿不清的嗫喏:
“可不是因为小爷怕了你,我是看你不像作恶多端的妖怪,才容你辩解两句的!”
柳眠看起来像是个好脾气的,收起地上的白骨,又拘了一把灵气为我疗伤,最后寻了一空旷地,变出桌椅板凳,惬意地坐在凳子上啜一口茶水,悠然开口:
“今朝是何年?”
无人回答。
柳眠对我十分仁义,我是不想让他尴尬,可奈何我在山中,不问人间事,这事我确实不太清楚。
地上躺了个明白的,闭着眼装死,我只好干笑两声问:“哪一年?”
柳眠不搭话,下一秒,地上素衣凭空起火,一道身影瞬间蹦起,不断拍打自己身上起火的地方,朝柳眠狂怒:“景丰三年!景丰三年!你又没说问我!快把火灭了!烧死我了!”
茶水翻腾,小道士再次选择躺地上装死,衣衫被烧了个大窟窿,他也不在意,小声嘟囔:“法力高有什么了不起……”
不穿外衣,更显得柳眠身姿挺拔,他也不再废话:
“你居于人间十几年,也该知道,本朝建国两百年,刚才那人身上穿的可是本朝形制的铠甲?我们妖怪害了人,在气息上定会有所不同,你刚才观我们气息,可沾染了人族气息?”
“既然不是,我们又怎么害他?小道长,你善恶不辨,不怕你师傅知道罚你吗?”
他语气轻飘飘,却说得小道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扁扁嘴,不大情愿缓缓起身道歉:”对不住,是我没能分辨清楚。”
有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我是要以后领悟大道的,心眼就不能这么小,学着柳眠的语气同他说:“小道长,下次可看清楚了。”
小道士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整个人都蔫巴了,垂头不语。
“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就做些事情来,聊表歉意。”柳眠出口脸不红心不跳,好像本该就如此一般。
我同小道士一人一把铁锹在树下挖坑,一人一妖脸上身上皆是泥土。
不远处,杨柳夕阳做陪衬,不时微风吹拂长发,长身玉立的少年不知在想什么。
“不干了!”小道士圆方一屁股坐在坑里,反抗:“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干!我们就要在这挖坟,再说了”他指了指旁边,三处一模一样的坑,“我们都挖几个了,他还不满意?他怎么不自己来挖?”
尸骨兄静静地在地面与我们相望,圆方无声朝他挥舞拳头,后知后觉不妥,又念一句“祖师莫怪”。
不愧是小屁孩,和隔壁那窝狼崽子淘气的模样如出一辙。我虚长他许多岁,见识也多了许多,就连脾气也更能忍些,于是我尽量压住声线,使得自己更平和一点:
“第一个坑,你偷懒使符咒炸出来,第二个你摆弄罗盘说是风水好,结果挖出了三窝老鼠,六只蜈蚣,还有一条大蛇;第三个,你信誓旦旦保证,风水堪舆不会错,确实也没错,不过已经有人抢占这块风水宝地了,咱俩三两下掘了别人的坟。”
圆方自知理亏,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我,“那都是意外,都是意外,我好好干还不行嘛!”
弯月枝头挂,我俩终究是将人安安稳稳地埋了进入,柳眠见我浑身脏兮兮的,随即拿出帕子要给我擦干净。
“我身上太脏,会弄脏你的帕子,要不还是……”算了吧,显然这人误会了我的意思,没听出我拒绝的本意,亲手将我上上下下擦了一遍。
繁复的花纹,硬生生将我几百年的陈年老垢都擦了下来。
离得近了,倒发现眼前这位身材高挑得很,我垫垫脚不过刚到他下颌处。
好奇怪,他的手冷冰冰的,呼出来的气息确实滚烫,喷在我的头发上,让人一直痒到心里。
手不禁瑟缩了一下,可他看起来耐心极了,像是在对待什么宝贝,不急不躁,非要仔细将我从上到下擦个干净。
鬼使神差,仿佛地上那堆白骨是我。
圆方用剑削了个墓碑,大老远奔来问:“墓碑上写什么,日后上香也能认到本家。”
我下意识看向柳眠,他抖下衣服上最后一丝泥土,淡淡回道:“什么都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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