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方和我的眸子都印上了意外。
话本子里所涉人间条条框框甚多，可几乎所有涉及的东西都逃不过“礼法”二字。
与我们妖族表面的弱肉强食不同，人间王朝更替，帝王登基，封侯拜相，领土划分，下至庶民，上至君权，都依礼进行，各守礼法，保钟鸣鼎食、繁荣昌盛。
丧葬嫁娶皆是礼法重中之重，就连我们妖族，但凡有个名头的大妖，也会在身死道消前，嘱咐自己身边人，为自己寻个好地方安葬立碑。
这将军即是柳眠故人，柳眠应知道其姓甚名谁，有姓名而不立碑，我只听说过有个女皇帝，由于其在世功过太多，故留给后人评说。
莫不是……
莫不是这位将军也是这般，有功有过，柳眠作为故人不好评说，又怕后人认出，做出什么过激之事，这才选择立碑不刻字。
看着柳眠那落寞的神情，我自认为拿捏的十分准确，便自顾自地夸赞：“将军生前一定有大功德。”
柳眠侧身愣神看我，挤出个不大自然的苦笑，“他呀，生前救了很多人，可惜没人记得他的好。”
这可真是与我猜测的完全一样，我正欲多夸几句，又听柳眠道：“这几百年来他尸身寻不到，肯定无人念着他，清明重阳上几柱香火。不知道他在下面有没有投胎转世，鬼差会不会因他无人供奉轻待了他。”
他这几句话好不凄惨，可好似又有哪里不对，鬼差向来是拿生死簿说是，哪里能由香火供奉决定？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旁边便有人重重跪了下去，圆方不甘地叫喊：
“谁推我！我不跪！我圆方这辈子只跪天地君亲师，还有三清祖师爷……他呜……”
剩下的咒骂堵回唇腔，只剩喉咙不服呜咽。
这位将军若是知道了，自打他走后的几百年，开天辟地的头一炷香是一位十五六岁的道士被迫拜上，不知道他会不会感慨一番后世不昌。不管他愿不愿意，看起来柳眠是极为满意的。
人族寿命有限，按照年岁来看，我定是长他许多岁的，所以我拜他于礼不合。
但按照时间先后，他对我来说是前辈，我跪他也说得过去。
思前想后，圆方先气鼓鼓地替我问了出来：“你不跪就算了，为什么他也不用跪？”他一手指我，一手掐腰，满脸不服。
柳眠眉头微动，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一个箭步上去，把指向我的手打掉，
“你是人，他也是人，他还是个大英雄，救了很多人，你拜他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难道你见了大将军都不拜的吗？”
圆方气势弱了几分：“那他是前朝的将军，又不是今朝的，你没听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那他救人没有功德吗？古人留名青史，难道没有后世人祭拜吗？”
圆方彻底没了声响，妥协道：“好了，拜就拜，我又没说不拜！以后清明寒食重阳我都来祭拜，也算……也算我做了好事一件。”说完偷瞄了一眼柳眠的反应。
柳眠没有因我们的争吵而侧目，他只是盯着那块高高隆起的土坡，一动不动，像是依依不舍的告别，又像是久别之后的重逢。
他在那站了很久，久到天边泛白，我和圆方都打起了瞌睡，在我猛然惊醒的时候，我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趴在柳眠的身上，口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一觉睡的格外香甜，好奇怪，莫不是我真忘了以前的许多东西，而柳眠就是我那个时候的一段情缘，不然我怎么会跟他睡的这么香甜。
趁两人没醒之前，我得赶紧起来，好不容易把这段情缘给忘了，只剩下相柳一段恩情要报，万不能再沾染上其他**了。
再一个，人间女子都讲究“清白”二字，最忌讳平白无故和别人有肌肤之亲，虽然我们妖族不讲究这些陋习，只怕再出个万一，柳眠也同那些女子一样，动不动就悬梁自尽，到时候我可不好办。
如今想想，我撞破了相柳如此大一桩私事，恐怕他是万万不能容我的，如今之计，只能先找回玄微珠，再回狐狸那想办法了。
想我不过是报恩，却生出这么多事端，前路渺渺，真叫我头疼。
寻踪觅迹是绥绥随手扔给我的法宝，他怕我回去时找不到施夷洞的入口，原本是要折一枝迷谷树枝给我，可那颗迷谷树是个爱臭美的，唯恐自己掉了一根头发，死活不愿意分我一根树枝。
现在看来也多谢迷谷，不然我没办法找到玄微珠。
我施法将其点燃，袅袅生烟，慢慢聚拢形成一只狐狸，九尾蓬松，根根舞动，最后九条尾巴合并，指向了同一方向，上面写着广容城，明显是人界的城池。
不知道柳眠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衣衫早已整齐，丝毫没有刚才凌乱的影子。
因着刚才所为，我心虚不敢看他，隔很远朝他虚礼，斟酌开口：
“多谢妖君两次相救，青要感激不尽，然青要有一重要物件丢失，恐怕暂时不能回妖界，你我在这里分道而行，若是妖君将来有什么想要青要报答的，尽管吩咐，青要一定竭尽所能。”
我自认为话说的十分中肯，偏偏对面的人没有回应的意思。
走近几步，才发现柳眠的脸色阴郁，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抿着嘴不肯说话，使得我更加心虚，不知道是他发现了今早我与他的肌肤之亲，还是刚才哪句话说的不对。
若是平常，我肯定将怀里的宝贝一一摆出来，供他挑选，可人间危险尚不可知，我还需些法宝助我寻回玄微珠，暂时不能给他，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他。
报答一事，我着实没有经验，鉴于上次的失败，我掂量着说辞，腆着脸再次开口：“不知道妖君有何打算？”
他脸色不霁，开口也咄咄逼人：“你既然承了我的恩情，就该当下还了，你我百年才相逢，我既不知你住哪个山头，又没有信物凭证，今天你一走，谁知道你今日承诺还算不算数？改日再遇见，你若坚持不认我，说不好还要将我再忘个干净，我还能胁迫你报恩不成？”
一番话将我砸了个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中间理出个头绪来，思来想去，他说的也没错。
我活了百年，上次碰见这种踌躇不决的事，还是想一边去隔壁山头看戏，一边留在洞中吃刚烤好的地瓜，恨不得一分为二，两相各不干预。
纠结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偷偷觑他一眼，他就冷着一张脸，等我回答。
“好吧，”我硬着头皮，说：“其实在这百年之中我是认了回亲戚，我自小不爱张扬，本来不想说，”我深吸了一口气，故作为难，实际上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委实不太擅长，“百年前招摇山上，我那亲戚从那路过，发现我和他血脉相连，这才把我从招摇山上带下去，想必我这位亲戚你也有所耳闻，”我清咳了两声做足架势，“那就是我们妖族那位实力强横的妖皇陛下。”
怕他不信，我又补充道：“虽然相柳并未公示天下，到底血脉不会说谎，我们私下亲厚不作假。”心里抹一把冷汗，隐在衣袖下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实在是忏悔。
“什么？”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怒气，字字句句都似从牙齿里挤出来：“我竟不知道，你同相柳还有这层关系。”
“哈哈……”这么大反应？难不成他同相柳有什么仇怨？万一我此番正好撞枪口上，岂不是要倒大霉？
脑子百转千回，十几步开外的人倏然出现在面前，惊得我猛然后退，手腕被人死死钳住，忽又拉回来。
刚才还脸色深沉的人，离我近了，又见他换了个表情，变脸都不如他快。
“不如这样，”他笑的好看，“正好我此去人间有事要办，你陪我一起，有你相帮定然事半功倍。”
主意是个好主意，我问他：“你要去哪儿呀？”
腕间的手指动了动，“广容城。”
还没等我说些什么，树根下的圆方，用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捡起旁边的剑，目光接触到我们俩，一楞，讪讪道：
“昨日多有叨扰，山上师傅等着我回去复命，今日我就不与两位同行了，告辞，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我福至心灵，“小道士，你是不是也要去广容城？”
刚走两步的圆方又飞速奔了回来，拉起我另一只手，眼睛明亮：“难不成你们也要去广容城？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们肯定认识路吧？”
奇怪的是，柳眠刚杨起的笑容，无声无息垮了下去。
最近奇怪的事太多，眼下最稀奇的事，我们三个同一天认识的人，竟然在没有商量的前提下，要赶往同一个地方。
不怪我一路上都紧紧捂住口袋，人间的话本子上常写，书生若是在山间碰见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不要轻易相信，多半是妖怪幻化，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人掏心来吃。
诚然，我就是话本里描述的妖怪，按道理来说，该害怕的不是我。
左边一个道士，提溜一把削铁如泥剑，一路上磨刀霍霍。右边一个大妖，遇见没长眼的妖精，一掌拍飞数丈。三相对比之下，我与那柔弱书生并无区别。
圆方是个路痴，地图铺展开他面前，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柳眠好像在生谁的气，有时幽幽看着我，有时又剜圆方一眼，等我俩回望过去，柳眠便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神色自若地赶路。
圆方小道士睡着了，当然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巴巴地跑来问我，柳眠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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