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懂,一直转过脸去的柳大人似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来,一字一顿道:
“鹊桥会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你屡次犯禁我可以不追究,我最后再劝你一次,好好留在涂山,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若下次再抓到你,决不饶恕。”
“还有你,”他把目光放在吓懵了的安小姐身上,她一个小孩子,当了十几年的千金小姐,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她说话,她既委屈又害怕,包了一包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落,双手背后,坐在地上低着头盯着地上看,直想把地板怄个窟窿出来。
高大的身影在门框处停留一瞬,我能清晰地感知一道灼热的目光从我的发顶划过,最后归于泯没。
我到底没有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元星犯了什么事,她躺在我白天躺的床上,一双手冷得吓人,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害怕我一离开她的血液会变得更冷。
从施夷洞拿来了丹药半数喂到了她嘴里,我摸着她的脉搏,平和地跳着,理智告诉我她并没有什么大碍。
可我就是怕,上午的余韵持续到现在,我手抖个不停,天青色茶杯里冷了的茶水也泛起涟漪。
其实这么长时间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冷静一下,窗外的几方阳光就这么消失,秋风萧瑟拍打着门窗,卷着枯黄的树叶落在脚边,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我已许久不曾带着恐慌等在漆黑静谧的夜里,毫无睡意。
什么玄微珠,什么尺玉,什么人妖两界,什么报恩,我统统都不在意了,我只想带着元星回家。
她素来调皮,小时候拿着弹弓弹我的屁股,惹得我满山头追她;长大后趁我睡觉剪我的头发,害我被其他人嘲笑了许多天;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的好坏从来不是片面的,溪水冰冷,她也曾下河摸鱼为山下的老媪改善生活;不知多少次路见不平救人于水火;那样热烈一颗心,现如今只能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纵然她有错,她家中尚有高堂,涂山之上有绥绥掌管,我把她带回去,到时候自有他们定夺对错赏罚。绥绥在妖界颇有地位,不管柳眠再如何位高权重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安旭尧的妹妹原先哭着闹着不肯走,她大抵是害怕,害怕原先好好的人怎么就吐了血,也许是伤心,伤心好不容易有救哥哥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几个嬷嬷拉她走的时候,她还紧紧拽着我的下摆不撒手。
我不关心她到底在想什么,也就没搭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或许我不应该在人间耽搁这么久,早些回施夷洞中,跪在绥绥面前请罪,大不了挨上几下戒尺,跪上一两天,挨几句骂。
也不会害得元星有现在这般遭遇。
想法一旦形成,我便开始收拾行李,这样等元星苏醒时,便能即可带她回家修养。
朦朦胧胧的夜,豆丁烛火忽闪窜高,外间风声簌簌,间或传来蛙鸣,透过窗棂向外看去,天高月寒,空中连同任何扎根大地上的东西都覆盖上一层银霜。
也是这么个夜晚,我和元星都被绥绥罚在石壁边思过。
她因为逃学被抓,我因为不思进取。
具体什么事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我第一次被绥绥罚,心里很难过。元星来得多了,轻车熟路,见我沮丧,主动提出要给我作首诗开解我一二。
我没有搭理她,她丝毫不在意地自顾自沿着我走了一圈,对着悬崖抑扬顿挫:
“床前明月光,元星睡得香;上树摸鸟蛋,下山去插秧。”
她自以为作的精彩绝伦,没人喝彩便大力给自己鼓掌,山崖间回荡着她给自己叫好的声音。
一脸得意,并不要脸地问我:“青要,你觉得我作的诗怎么样。”
见我不答她,也不羞不闹,恰然道:“我原知道你是个内敛的妖怪,嘴上不说话,其实在心里夸我呢吧,看在你夸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和你一起受罚吧。”
现在回忆起来,嘴角依然压不住。
“青要。”
“青要”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我有些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直到我看到一个玄色的身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最醒目他他的是他腰间别了一个红色的香囊,歪歪扭扭不成形,与他一身锦袍并不相配。
脚步稳健,姿态风流,不去看脸我也知道是谁,我朝他拱了拱手,想转身离开,扫视一圈才发现,我无处可去。
除我二人所占之处,其余皆是雾霭蒙蒙,周围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一方天地却亮如白昼。此处是他所设幻境,我在其中不过镜花水月。
白天出了那样的事情,元星还在床上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他,只能原地站定,祈祷他别再往前走。
脚步声停在不远处,我能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仍眼神四处闪躲,不愿看他。
幻境随主人的意志而变化,柳眠的幻境里十分荒芜,头顶是混沌,脚下是深渊,四周皆是雾气,毫无生机。
幻境之中不得时间流逝之法,我俩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僵持着,他不打算放我走,也没有其他动静。
我一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拉我进入幻境,元星说,是你欠我的,他们俩之前应有一段旁人所不知的渊源。
柳眠欠她什么呢?
“你……”
“柳大人……”
同时开口,又同时被打断,我满脑子都是元星那张倔强的双眸,不管不顾地接着说:
“柳大人,我们家家教一向松散,但也知书识礼,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荒唐事,不知我家元星是怎么惹到你了,让你如此动火伤肝?可否告知一二,以后我也好告诫她,让她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
随着他走近,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香味萦绕在鼻尖,起初是淡淡的,只是如三春的野花芳香一般,随后越来越浓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仿佛是一株花粉厚重的白玉兰,香得人直犯恶心。
有理由怀疑他有三个月没有洗澡。
柳眠几乎和我脚尖对脚尖停下,我忙不迭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柳眠没有迟疑地追上,我再退,他再追,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逃他追,直到我退无可退,身后是拨不开的云雾。
我自认为生得十分魁梧,与他站定,眉头将将挨着他的下巴,我俩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我被堵在边缘,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感受到毫无温度的呼吸声吹动我额前的碎发。
“柳……柳大人。”我不自主结巴。
白天的余威尚在,离得这么近,腿不自觉地打哆嗦。
我心里怕得很,咬咬牙提醒自己不要在这跟他干耗着,于是卯足了劲往侧边猫儿过去,快跑几步,尝试甩开他。
意外的是,这次成功的很容易,他跟着我转身,却没有再追上来。
从来淡淡的脸上是违和灿烂的笑容,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兴奋,拉扯着他的眼角眉梢,以一种极不和谐的状态盯着我。
一分有一万分的不对劲,直觉告诉我这不是柳眠,电光火石间我已然结印攻击眼前的冒名顶替的人。
幻境和主人为一体,如若攻击幻境主人,幻境不稳,我便有机会逃出去。
以手为刃,劈向诡异之人面门,那人见我袭来,不闪不避,背着手优哉游哉,嘴角的笑容越发咧得大,忒不把我放在眼里。
直觉有鬼,在我快要碰到柳眠那张脸的时候,改刀为掌,往右偏两寸,拍在他左肩上。
没有感受到任何法力的反击,对面那人被我的法力震退五六步,勉励站定,褪去了刚才的诡异,一张脸惨白,好似恢复了正常。
我尽力搜寻幻境的破绽,还要提防迟迟没有动静的人再搞什么动作。
“柳大人,”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出去,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人大发慈悲。
柳眠闻言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那双鲜活的眼睛目光涣散,薄唇紧抿,看起来十分痛苦。
“柳眠,”我放缓嗓子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由这一声辨认出了方向,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走到半路,像是半夜起床看不清路撞到了石头,一下又停住了。
一向清冷的人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满脸茫然无措,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尽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惜他四周只有飘来的雾气,无论朝哪个方向,也只能抓住一把又一把空气。
无头苍蝇一般的男人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在了原地,他想要挣脱,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焦灼,如同呱呱落地的婴孩,感知不到他所处的世界,只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自身地愤怒。
“阿迢。”无措的男人轻声呢喃,或许是他意识最深处,不可忘却的名字。
无人回答。
一壶煮沸的水,若是没有发泄口,连同这樽壶都会被炸得粉碎。
很明显,柳眠也快到了这个档口,他不停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好似习惯了没有人回应,周身的法力化为了实质性的火焰,红色的火蛇扭曲周围的幻境,他自己亦在火焰的包围中,嘴角缓缓留下一行血。
那个名字刻进他骨髓里,如此痛苦的境地下,他依然温柔地呼唤:
“阿迢”
“阿迢”
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
他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我心里莫名凄凄,却也顾不得许多,全力祝他灵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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