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和县回来已经两天了，郎客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不到正式上班的时间。他跟姚解共用一个小办公室，两张桌子拼一块对坐。其他组人多，一到三组共用了一个办公大厅，十四个人就在外边的工位上，四组大厅没位置了就分配了两个办公室，空间比郎客和姚解共有的那个稍大一些。
郎客一直怀疑他们所在的办公室（五）是由杂物间改的，因为窗户很小，还在最上边，饶是这两人的身高，开关得踩凳子。平时都开着办公室的门，否则空气很不流通。
其余领导办公室除了容霄辉外，都在三楼。
郎客把办公室的门敞开，将近一周没来，这个小空间的空气有些浑浊。他去大厅拿了扫帚和抹布过来除尘，办公桌上有一层很薄的灰。
姚解桌上的东西很少，他几乎不把自己的个人物品带到单位。电脑是单位的，不带回去，就连记事簿和笔也是统一派发的，就放在最上边。唯一的个人物品放在这里，恐怕是他喝水的杯子。
如果姚解要离职，无需打包任何东西，拿着自己的杯子就能走人了。
桌子底下是一个文件柜，以及办公室空余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大一些的铁皮柜，存放了他们过去三个月里处理的黑影场回收登记，组织上派发的思政学习内容，关于黑影场的基础学习理论。
因此，擦姚解的桌子很方便，上面没什么杂物，一块抹布从头擦到尾都没有停顿的必要。但在对面的郎客的工位，上面东西就多了，七零八碎一堆，好似一片违章建筑，但又精心摆放。还好在办公室内的时间不多，频繁出差，否则郎客二分之一的家当都要搬迁到他这张办公桌上来。
郎客做完了全部的清扫工作，把工具放回大厅的角落，这个时候，其他组的人要么还没来上班，要么在外地出差，郎客低声哼着不成曲调的歌曲往办公室走回去。
乌晟德的案件尽管中途搁置，但对郎客唯一的好处就是多了这五百块钱的补贴，他自然没有还回去，容霄辉也不会抠门到这种程度，再向他讨要。
有些领导批经费就像从他兜里掏他自己的钱，就像公款拨到他所管辖的单位，就全部属于自己那样，申请起来格外麻烦，甚至遭到刁难。好在容霄辉没有过分到这种程度，他毕竟还是个很体面的人。发出去的这五百块钱不可能再收回。
总体来说，郎客对容霄辉没有太大的意见，他受容霄辉监管，他总不能反过来要求有什么优待吧。没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已经够感激了。
姚解还没来，他大部分时间都踩点到，要不是迟到会扣钱，郎客毫不怀疑姚解总会在被容霄辉单独批评的时间点上徘徊。
郎客独自在办公室，不知道干什么了。他盯着摆在桌上，他的那些东西，蓝牙耳机，用来午休时候戴的头戴式耳机，理线收纳盒，很早以前买的旅游纪念摆件，从国外寄来的纪念邮票...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钱，算不进被没收的行类内，他的存款足够相抵。
这些东西可以说是他的丰容设施，他做不到像姚解那样，在空间中将自己存在的痕迹降到最低。比起痛苦地发呆和冥想，他更爱盯着这些东西，拿起来触碰，擦灰，或者只是单纯地抚摸，即使只是一个挂件玩偶，被他拴在了抽屉的把手上。
一旦没有这些，他会感到歇斯底里的孤独，他尽力不让自己去看屏幕，因为这台电脑对他来说就是个最白痴的陷阱，他在上面做一丁点小动作，他的协议都会失效。
然而它就在这里，没有人在办公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绕过后台监控，在他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
他就像一个被砍断一只脚的人，在炙热的大地上跛行，血从截断的血管中不断渗出，血迹蔓延得很长，地面灼烧着他的残肢，从他被行刑的地点开始，他就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郎客把桌上的东西重新摆了一遍，变换了收纳的格局，他做这件事把速度有意放得很慢，仿佛这种收纳的摆放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似的。他终于拖到办公室外面的大厅热闹起来，人声打破沉寂，落下第一滴雨点之后就是他们零碎的闲聊，像模糊的雨声，从这扇打开的办公室门传进来。
他听不清这帮同事在聊的具体细节，那不重要，他也不关心，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白噪音。
郎客没有出去参与这份闲聊，他更宁愿自己成为隐形人，在他来这个单位的第一天，经历了过多的窃窃私语之后，他很确定自己的立场。
直到八点半，姚解准时准点地走进办公室，郎客的这份无聊才结束。
姚解一如既往，就像他每一次走进这扇门那样，穿着工作服，天气一热就手拿着外套，今天也是如此。
他看起来仍然精神萎靡不振，他的办公桌是北侧，他一落座，就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好像他的脊骨被人抽走了一般，让他无法支撑斯文得体的坐姿。
“你昨天又通宵了？”郎客问道。
“没，大概也就到四点。”姚解抬起手掌，疲倦地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摘下眼镜揉搓了一把，似乎这样能有些微的唤醒作用，但郎客看姚解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就知道毫无作用。
姚解仍然挂着黑眼圈，说实话，郎客跟他一块工作了三个月，就没见他的眼部状态好过，好像这已经是他脸上永久的一部分。如果姚解从一出生就这样，那还能解释得通，比方说这其实是他的胎记或者他身上携带熊猫基因，郎客的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如果说出口，可能会误以为他有精神错乱。
还好姚解有这样一张五官还不错的脸，反而营造出有点颓废的美感，否则实在和蜷缩在天桥底下的瘾君子没有太大区别。
“你要喝水吗？”郎客主动问道，“我给你倒一杯？”
“咖啡，谢谢。”姚解说，他呆滞的眼睛隔着电脑屏幕，望向了郎客，“我想提神。”
郎客无奈地摇了摇头：“行吧，只要你别在单位猝死了。”
“那应该有一笔六七十万的赔偿金，我妈会高兴的。”姚解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从来没有和郎客谈论过彼此的家庭，这个话题太亲近了，所以郎客也没接茬，只是耸了耸肩，拿走了姚解桌子上的保温杯。
饮水机在外边，郎客出去的时候，上班前的闲聊基本上已经结束了，办公大厅的工位被坐满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其余人都不会在这几天来上班，全都被外派了出去，此刻可能在全国任意一个地方工作。
二组的人已经在原位了，郎客飞快地瞥了一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在单位的时候，他和这些人从未正面交谈过。他认为二组不会待太久，就像往常那样，也许明天，甚至今天下午，他们会再一次接到任务，然后不见踪影。
他默默地接了半杯温水，饮水机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些公共取用的咖啡和茶包。郎客泡完后像个幽灵一样飘回了办公室（五），很庆幸没有一个人对他施以眼神。
姚解仍然仰靠着闭眼养神，眼镜放在桌上，手耷拉在扶手两侧，他的手指很纤细，皮肉很贴骨骼，郎客没有这方面特定的癖好，只不过看到了他就忍不住欣赏一会儿，反正姚解闭着眼睛，不会发现郎客的眼神落在何处。
“睡着了？”
郎客把水杯放在桌上，问道。
“没有。”姚解缓缓睁开眼睛，显然很不情愿，但上班时间睡觉，特别是刚到办公室，还是太明目张胆了。他坐直了身体去拿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咖啡后对郎客说了声谢谢。
郎客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正对着姚解。办公室不再是他独自一个人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
姚解喝了一会儿咖啡，办公室安静了快十分钟，他才回过神来，对郎客说道：“感觉好多了。”
郎客问了一个他早就想问，好奇了许久的问题：“你到底是喜欢熬夜，晚睡成习惯了，还是晚上睡不着？”
这本该是很好给出答案的问题，但姚解思考了好一会儿，郎客几乎要觉得他是不是又要睡着了，他才说道：“也许兼而有之。”
“我晚上容易想太多东西。”姚解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郎客倒是能理解这个，他刚被拘留那会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脑子里有千万种想法在互相打架，他一刻都不能停止下来。
“你试过褪黑素吗？”郎客问道。
“吃过，没有太多用，再加上我也喜欢夜间，那很安静。”姚解出乎意料地说了更多，“白天在单位，或者我们在外边出差，总是热闹居多。”
郎客开玩笑着说：“我让你烦了吗？”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在这里睡着了，把一个月的工资都扣光。我在这不能没有你。”姚解真心实意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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