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药证
静思斋药室,第三日。
晨光依旧吝啬,但药室里的气氛却比前两日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药香,却仿佛掺杂了一丝无形的硝烟味。
素问将最后一滴深褐色的药汁滴入粗瓷碗中。第三碗药,成了。药色深沉依旧,药气中川楝子的辛烈似乎与清苦气息融合得更为圆融。她看着这碗药,指尖冰凉。成败,在此一举。
与前两日不同,今日的药材品质……竟恢复到了第一次送来的中等水平,甚至那味关键的川楝子,品相颇为不错。这反常的“优待”,并未让素问感到轻松,反而心头警铃大作。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是陈景和……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在等着看她最后的“表演”,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她仔细检查了药渣,确认无误。然后,她走到墙角的水盆边,用清水仔细洗净双手,又理了理鬓边散落的碎发。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手腕上,昨日春棠悄悄送来的化瘀膏散发着清凉的草药气息,淤痕已明显淡去,破皮处也开始结痂。
“姑娘,时辰到了。” 春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素问端起药碗,拉开房门。春棠看着她,眼神复杂,低声道:“陈大夫……和管家,都在书房候着了。”
果然。素问心下了然。最后的审判,来了。
* * *
听涛阁书房。
气氛比往日更加肃杀。
何萧然依旧端坐在紫檀书案后,玄色锦袍衬得他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眉宇间的冷硬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锐利所取代。他并未批阅公文,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
陈景和坐在下首,依旧是一身深青锦袍,三缕长须纹丝不乱。他微闭着眼,仿佛老僧入定,但微微绷紧的嘴角和紧握扶手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何忠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素问端着药碗走进来时,三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何萧然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陈景和睁开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即将发难的寒意。何忠则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素问目不斜视,走到书案前,将药碗轻轻放下。
“世子,药好了。” 她的声音在压抑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萧然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又移向素问的脸。她的脸色比昨日更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静。他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淤痕淡了许多。
“嗯。” 他应了一声,端起药碗,动作比前两日似乎更干脆利落。依旧是仰头,一饮而尽。川楝子的辛烈依旧霸道,但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喉结滚动几下,便强行压下。
放下空碗,他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药力的流转。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或者说,审判着。
陈景和缓缓站起身,对着何萧然躬身一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却字字如刀:
“世子,三剂药期已满。老朽斗胆,恳请为世子请脉,以验此药……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 他刻意加重了“有过”二字,目光如电,直射素问!
来了!图穷匕见!
素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迎向陈景和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何萧然缓缓睁开眼。他没有看陈景和,也没有看素问,目光落在自己方才放下药碗的手指上。指腹似乎还残留着碗壁的温热。
他没有立刻回应陈景和,而是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书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陈景和,声音低沉而平稳:
“忠叔。”
“老奴在。” 何忠连忙应声。
“去把本王这三日批阅的卷宗数目,还有昨夜安寝的时辰、今晨醒来的时辰,报给陈大夫听。” 何萧然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何忠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躬身应道:“是!回禀世子爷、陈大夫:世子爷这三日,每日批阅的奏报、军情、府务卷宗共计一百零八份、九十七份、一百一十五份,皆按时处置,未有任何积压延误。昨夜安寝于亥时三刻,今晨卯时初刻起身,其间……未闻世子夜半惊醒之声。” 最后一句,何忠说得格外清晰。
陈景和的脸色,在听到“未闻世子夜半惊醒之声”时,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世子常年被“焚心”折磨,夜不能寐是常态!三剂药,竟能让世子获得相对安稳的睡眠?
何萧然的目光终于转向陈景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陈大夫,本王自觉这三日,精神稍振,夜间安枕,处理公务亦较往日少了几分……躁郁之气。”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算不算‘脉象未见丝毫和缓,痛苦未得寸厘之减’?”
他没有提脉象,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批阅量、睡眠时间、精神状态)狠狠回击了陈景和三日前下的断语!
陈景和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精心准备的脉象说辞(他自信能操控脉象表现),在何萧然这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实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试图辩解:“世子,此乃表象,那火毒深植……”
“表象?” 何萧然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碎裂,“本王的身体,本王的感觉,是表象?那陈大夫的意思是,本王在撒谎?还是你陈景和的脉象,比本王自己的感受更‘真实’?”
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何忠的头埋得更低了。素问也感到呼吸一窒。
陈景和额角渗出冷汗,慌忙躬身:“老……老朽不敢!老朽绝非此意!世子贵体安康,自是万福!只是……只是老朽忧心世子,恐那药方虎狼之性,一时压制,反损根本……”
“虎狼之性?” 何萧然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终于落在了素问身上,“素问。”
素问心头一紧,连忙应道:“奴婢在。”
“告诉陈大夫,你这三剂药,君臣佐使,各司何职?分量几何?煎煮之法又有何讲究?可有一味是虎狼之药?” 何萧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说:“说给他听,让他这个‘精于调养’的老供奉,也听听。”
素问瞬间明白了何萧然的用意!他是在给她机会,用最专业的知识,在陈景和最擅长的领域,进行最有力的反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上前半步,面向脸色难看的陈景和,声音清越而清晰,不卑不亢:
“回世子,回陈大夫。奴婢所开之方,以丹皮、赤芍为君,清血分热毒,化瘀通络;玄参为臣,直折火毒之势;生地、麦冬为佐,滋养被火毒灼伤之阴津,润养心肺;五味子为使,收敛耗散之元气,然为防其收敛过甚,第二、三剂已减其三成,并增川楝子一钱,取其疏肝泄热、行气止痛之效,化解郁滞之虑。所用剂量,皆在《本草经集注》所载安全范围之内。煎煮之法,先武火煮沸,后文火慢煎三刻,取其醇和药性,避其辛烈燥性。所用之药,皆为清、养、疏、固之品,无附子、乌头等大辛大热之虎狼药,更无砒霜、水银等剧毒之物。陈大夫精通药理,当知奴婢所言非虚。”
她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将药方的配伍、用意、剂量、煎煮法阐述得清清楚楚,每一味药的作用都点得精准到位,最后更是直接点明“无虎狼药”,将陈景和的指控彻底堵死!
陈景和听着素问条理清晰、引经据典的阐述,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药奴”,在药理上竟有如此扎实的功底和清晰的思路!他那些“虎狼之性”、“损及根本”的模糊指控,在对方精准的剖析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可笑!
他嘴唇哆嗦着,想找出反驳的话,却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难以在专业上直接驳倒对方。尤其对方还抬出了《本草经集注》这等权威典籍!
何萧然看着陈景和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重新靠回椅背,手指的敲击声停了下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威严:
“陈大夫忧心本王,本王心领了。不过,本王的身体,本王自有分寸。这药,暂且还用着。”
他目光扫过素问,那眼神中,有对她方才应对的一丝极淡的认可,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掌控:
“至于药材,”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向何忠,“忠叔,库房管事懈怠职守,以次等药材敷衍世子用药,该当何罪?!”
何忠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失察!老奴该死!定当严惩!日后世子所需药材,必……必选上品!” 他瞬间将锅甩给了“库房管事”,同时做出了保证。
陈景和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他知道,世子这是在杀鸡儆猴!严惩库房管事是假,警告他和他背后的人才是真!
“都下去吧。” 何萧然挥了挥手,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未批的公文,“素问留下。”
陈景和如蒙大赦,又羞又愤,几乎不敢再看何萧然和素问,匆匆行了一礼,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何忠也连忙爬起来,躬身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何萧然和素问两人。
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弛。素问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书案后那个依旧专注于公文的冷峻身影,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他维护之举的震动,以及更深沉的……敬畏。
“手腕的伤,” 何萧然并未抬头,笔锋在纸上流畅地划过,声音平淡无波,“好了些?”
素问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结痂的手腕,低声道:“谢世子赐药,已无大碍。”
“嗯。” 何萧然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素问静静地站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她看着何萧然专注的侧影,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脊背。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他看似漫不经心,却步步为营,用最直接的事实碾压了陈景和的刁难,又用雷霆手段震慑了潜在的作梗者,最后……还问了一句她的伤。
冰冷与维护,威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在意,在他身上矛盾而复杂地交织着。
素问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已不再是微澜,而是汹涌的暗流。她知道,自己与这位冷酷世子的命运,因为这“药契”,因为这并肩闯过的第一道生死关,已经更深地纠缠在了一起。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药证如山。人,亦然。
从纯粹药奴工具到可并肩作战的助手,他对伤势的再次询问,素问内心的震动,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丝丝的甜。
陈大夫受挫后,他背后的人是否有新的行动?
何萧然下一次的发作,素问该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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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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