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寒潭劫
获得上品药材后，静思斋药室里的药香愈发醇厚纯净。素问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匠人，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药方的精研与汤药的熬制中。川楝子的分量被再次微调，增一分则辛烈扰胃，减一分则疏泄不足。辅以品质上佳的丹皮、生地、麦冬，药汁的清苦中透出草木精华的芬芳。
何萧然连续服用新方五日，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善了些许。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阴鸷烦躁淡去不少，夜夜安枕，批阅公文时也少了许多因隐痛而起的暴戾气息。王府上下，从凌风到最底层的仆役，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世子身上这种微妙却令人心安的变化。静思斋送出的药碗，分量似乎也悄然增加了一点点。
然而，素问心中的弦却绷得越来越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何萧然体内蛰伏的那股“焚心”火毒，并未真正消散，只是被更强大的药力暂时压制、安抚。那份属于“周期”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兆般的躁动不安，正随着时间推移，在他沉稳表象下悄然积累。
第七日深夜。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素问在药室的小榻上辗转难眠。手腕的伤已痊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浅痕。她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风声，心中那份不安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突然！
“砰！” 一声极其沉闷的、仿佛重物坠地的巨响，从听涛阁主屋的方向隐约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穿透寂静夜色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痛苦低吼！
来了！
素问猛地从榻上弹起，心脏狂跳！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抓起枕边的金针包就冲了出去！这一次，没有凌风急促的召唤，只有她心中那根名为“药契”和“危机”的弦在疯狂预警！
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听涛阁主屋的大门竟反常地虚掩着，透出里面摇曳的、昏黄的灯火。
素问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比上次更甚！
何萧然并未在地上挣扎。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双手死死抠着厚实的地毯，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手背上、额角、脖颈处，暴突的紫黑色筋络如同活物般疯狂扭曲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他身上的寝衣早已被自己撕扯得粉碎，露出精壮却布满可怖筋络的胸膛。皮肤滚烫赤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蒸腾的热气！
他的脸埋在臂弯里，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暗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紧咬的牙关和鼻腔中溢出，染红了身下的地毯。
凌风半跪在他身侧，脸色煞白，双手死死按住何萧然剧烈抽搐的肩膀，手臂肌肉贲张，额头青筋暴起，显然已用尽全力！看到素问闯入，他如同看到救星，嘶声吼道：“快！”
素问没有丝毫犹豫，扑跪在何萧然另一侧。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她的皮肤！她强迫自己冷静，指尖金针寒芒闪动，以最快的速度刺向他头顶百会、胸前膻中、巨阙、背后心俞、至阳等数处大穴！
“呃啊——！” 金针入体的剧痛和外来刺激，让何萧然猛地昂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那双猩红如血、完全被痛苦和狂暴吞噬的眼眸，如同地狱深渊，死死锁定了素问！
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气浪随着他的嘶吼喷涌而出！素问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烤焦！
更糟的是，这一次的金针压制，效果远不如前！那狂暴的火毒仿佛积蓄了更久的力量，又似乎对新药产生了一丝抗性，竟如同狂暴的岩浆洪流，疯狂地冲击着金针布下的防线！素问落针的手腕被那汹涌的反震之力震得发麻，几乎握不住金针！
“按住他！所有穴位！” 素问的声音因紧张和用力而尖利，她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凌风低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几乎将何萧然的上半身死死压在地毯上！
素问咬牙，指尖金针再次如雨点般落下，刺入他手臂内关、曲泽，足部涌泉、太冲等辅助穴位，试图构建第二道防线！她甚至冒险用金针浅刺了他心口附近几处极其凶险的穴位！
然而，火毒的反扑太猛烈了！何萧然的身体如同被烧红的铁块，剧烈地颤抖着，皮肤表面的温度高得吓人！他口中溢出的血沫越来越多，眼神开始涣散，那艰难喘息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金针压制……要失效了！
绝望瞬间攫住了素问的心！药效明明增强了，为何压制反而更困难？！难道……难道陈景和那该死的“郁滞”之说才是关键？那被火毒掩盖的“阴寒滞涩”旧力，在火毒被强力压制后反而成了阻碍？！
电光火石间，何萧然昨夜服药后一句无意识的低语闪过她脑海：“……胸口……像有块冰……”
冰？郁滞？寒？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在她脑中炸开！
“凌风！府中可有极寒之水？深井寒泉？或……冰窖？！” 素问急声问道，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凌风一愣，随即眼中爆出精光：“有！后山禁地有一处寒潭！终年冰寒刺骨！”
“带他去！快！” 素问吼道，“用寒潭之水浸体！快！！”
这是险招！寒热对冲，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断、爆体而亡！但此刻，何萧然的身体已被焚心之火灼烧到极限，金针压制濒临崩溃，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凌风没有丝毫犹豫，他对何萧然的忠诚超越生死！他猛地将痛苦蜷缩的何萧然打横抱起，如同扛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撞开房门，朝着后山禁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素问抓起金针包，紧紧跟上。夜风凛冽，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冰冷刺骨，却无法熄灭她心中的焦灼。
* * *
后山禁地，一处被嶙峋怪石包围的幽深寒潭出现在眼前。月光下，潭水漆黑如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四周的地面都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凌风抱着何萧然，毫不犹豫地踏入寒潭边缘！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刺耳的声响伴随着大团大团蒸腾的白雾猛地爆发开来！何萧然滚烫的身体接触到冰寒刺骨的潭水，瞬间爆发出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力道之大，几乎将凌风掀翻！
“按住他！” 素问紧跟着踏入寒潭边缘。刺骨的冰寒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她牙齿打颤，血液几乎凝固！但她顾不上了，扑到何萧然身边，双手死死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肩膀，对凌风吼道：“浸下去！把他身体浸下去！只留口鼻！”
两人合力，不顾何萧然疯狂的挣扎，将他滚烫的躯体强行按入那足以冻毙常人的寒潭之中！只留下口鼻露在水面之上。
“呃……啊……” 何萧然的惨嚎变成了极度痛苦和寒冷的呜咽，身体在冰与火的极致折磨中剧烈痉挛。
素问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她死死盯着何萧然的脸，手指搭在他脖颈的脉搏上。
狂暴！混乱！灼热与冰寒在经脉中疯狂对冲、撕扯！他的脉象凶险到了极点！
“金针！护住心脉！” 素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却稳如磐石。她手中的金针，在冰寒的水汽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精准地刺入何萧然心口附近的几处要穴！这一次，她落针更深，更险！以金针为引，疏导那狂暴对冲的寒热之气，死死护住他脆弱的心脉！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与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刻，也许是一个时辰。
何萧然身体那剧烈的、濒死般的痉挛，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平息了下来。那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皮肤温度，在寒潭的浸泡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皮肤表面那狰狞暴突的紫黑色筋络，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口中溢出的鲜血也变成了淡粉色。
他急促而艰难的喘息，渐渐变得绵长而微弱。那双猩红如血、充满狂暴的眼眸，缓缓闭上，只剩下浓密睫毛上凝结的冰霜在微微颤动。
寒热对冲的酷刑似乎过去了。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凌风的臂弯中，脸色是失血和寒冷带来的极致苍白，但眉宇间那焚心之痛带来的扭曲，已然消失。
素问几乎虚脱，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颤抖着收回金针，看着何萧然那平静得近乎脆弱的睡颜（或是昏迷），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她双腿一软，就要栽倒在冰冷的潭水中。
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离了刺骨的寒潭。是凌风。他看着怀中昏迷的世子，又看了看冻得瑟瑟发抖、脸色青白的素问，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丝敬意。
“走。” 凌风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他一手抱着昏迷的何萧然，一手半扶半抱着几乎冻僵的素问，三人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幸存者，在凄冷的月光下，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听涛阁。
回到温暖如春的寝殿。
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姜汤和干净的衣物，被眼前三人狼狈凄惨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
凌风小心翼翼地将何萧然安置在温暖的锦榻上，盖上厚厚的锦被。何萧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体温已恢复正常，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
素问被春棠搀扶着坐到一旁的软凳上，裹上厚厚的毛毯，一碗滚烫的姜汤被强行灌下。刺骨的寒意渐渐被驱散，身体却因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过后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看着锦榻上昏睡的何萧然，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睡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沾着寒潭水渍、冻得通红的双手。
刚才在寒潭边，生死一线间，她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这念头如此强烈，甚至超越了她自身的恐惧和对冰冷的畏惧。为什么？因为药契？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庇护？还是因为……
素问不敢深想。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靠在椅背上，裹紧毛毯，在温暖的寝殿和劫后余生的松弛中，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只看到锦榻的方向，那个本应昏迷的男人，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褪去了猩红和冰冷，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正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如同寒潭劫波后的第一缕微光，沉重，却带着一丝……暖意？
素问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听涛阁内，烛火摇曳。劫后余生的两人，一个在榻上昏睡，一个在椅上沉睡。空气中弥漫着姜汤的辛辣、药草的苦涩，以及一种经历生死与共后，悄然滋生的、无声的羁绊。
寒潭浸体，共抗冰火酷刑，置之死地而后生！二人羁绊升华，“他不能死！”素问超越恐惧的本能念头，揭示情感质变。
两人醒来后如何面对彼此？会探讨有关病因的问题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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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寒潭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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