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药关
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暖意,透过窗纸的破洞,在静思斋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摇摇晃晃的光斑。药室里的炉火早已熄灭,只余下淡淡的草木灰烬气味,与残留的药香交织在一起。
素问坐在旧圆凳上,面前粗瓷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已不再滚烫,温凉适中。她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平静的面容下,心绪却并不平静。这碗药,即将离开她唯一能掌控的方寸之地,去经历王府规则的第一道严苛检验。
叩门声准时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板的规律。
素问端起药碗,拉开房门。
春棠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带盖的提盒。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素问手中的药碗,又垂下眼帘,低声道:“姑娘,药好了?陈大夫已在西偏厅等候验看。”
“嗯。” 素问将药碗小心地放入提盒内。春棠立刻盖上盒盖,动作麻利。
“药渣……” 春棠提醒道。
素问转身从药室里拿出一个用桑皮纸包好的药渣包,递给春棠。春棠接过,放入提盒另一层。
“有劳。” 素问看着春棠提起食盒,转身欲走。就在春棠迈步的瞬间,素问忽然轻声问道:“这位陈大夫……在王府供奉多久了?”
春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陈大夫是太妃娘娘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了……精于调养,最重规矩。” 说完,她不再停留,提着食盒,快步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宫里的老人……太妃娘娘的人……最重规矩。
春棠的话如同几颗小石子,投入素问心底,漾开几圈涟漪。太妃……世子何萧然的祖母?这位陈大夫的身份,比她预想的更复杂,也更棘手。
* * *
王府西偏厅。
此处陈设雅致,却透着一种疏离的严谨。紫檀木的桌椅一尘不染,摆放得如同尺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名贵的沉水香气息。
一位身着深青色锦缎长袍、年约五旬的老者端坐在主位下首的椅子上。他面容清瘦,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便是王府供奉大夫,陈景和。
何忠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态恭谨。
春棠提着食盒进来,恭敬地行礼:“陈大夫,管家,药送到了。”
陈景和微微颔首,目光如电,落在食盒上:“打开。”
春棠依言打开盒盖,先取出那包药渣,恭敬地放在陈景和手边的紫檀小几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端出那碗深褐色的药汁,置于几上。
陈景和并未立刻去碰药碗,而是先拿起那包药渣。他解开桑皮纸,动作沉稳而精准。深褐色的药渣混合着未完全研磨碎的根茎叶片,暴露在空气中。
他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指,捻起一小撮药渣,凑近鼻尖,闭目轻嗅。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丹皮、赤芍、玄参、生地、麦冬、五味子……” 他缓缓睁开眼,报出药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目光锐利地看向春棠,“方子呢?”
春棠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正是素问写下的药方,双手呈上。
陈景和接过,展开,目光迅速扫过。纸上字迹清秀工整,药名、分量、煎煮方法(先煎、后下等)标注得清晰明白。
他对照着药渣,又仔细嗅闻了一遍,甚至挑出几片较大的生地片和五味子仔细看了看成色。半晌,他才将药方放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药材粗陋,品相下乘。” 他淡淡开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丹皮辛散之力不足,赤芍化瘀之效欠佳,生地滋养之功大打折扣……用这等药材,妄图调理世子贵体?简直儿戏!”
何忠在一旁微微躬身,没有言语。
陈景和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碗药汁上。他没有立刻去尝,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的小皮囊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他将银针缓缓探入药汁中,停留片刻,再取出。银针光洁如初,并未变色。
他这才端起药碗,凑近唇边,却并未饮用,只是极其轻微地啜了一小口。药汁在他舌尖停留片刻,随即被他面无表情地吐入一旁侍者早已备好的唾壶中。
“药性驳杂,君臣佐使……倒也算分明。” 他放下药碗,拿起一方雪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嘴角,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清火、养阴、固元……路子不算错。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直视着春棠:
“此方药力平平,仅堪固守,于世子沉疴,不过是杯水车薪!且五味子收敛过甚,若与世子体内……某些旧力冲突,恐生郁滞之患!开方之人,只知纸上谈兵,不通权变,更不识世子贵体之根本!”
他的批评尖锐而直接,几乎否定了素问的全部努力。尤其那句“不通权变”、“不识根本”,更是暗示素问不明王府内情,甚至可能触及某些禁忌。
“陈大夫的意思是……此药不可用?” 何忠终于开口,语气谨慎。
陈景和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药方虽粗陋,药材亦下乘,但观其配伍,倒也无明显毒害冲克之弊。”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世子之症……非常理可度。既然世子执意要用此人此药……”
他看向那碗药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深意的弧度:
“药,可送。但需告知开方之人,今日之药,若三剂之内,世子脉象未见丝毫和缓,痛苦未得寸厘之减……” 他目光扫过何忠和春棠,声音带着冰冷的警告,“那便是庸医误人,罪无可赦!届时,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
三剂!这是最后通牒!
何忠躬身:“老奴明白,定将陈大夫的话带到。”
春棠脸色微白,低头应道:“是。”
陈景和不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药送走。他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的验看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沉水香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掩盖了那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 * *
当春棠端着那碗历经波折、终于通过“检验”的药,再次出现在静思斋门口时,她的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她将药碗递给素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姑娘,药……陈大夫验过了。”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将陈景和那番严厉的批评和最后的三剂通牒,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素问。
素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她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药材粗陋、品相下乘、药力平平、杯水车薪、纸上谈兵、不通权变、不识根本……还有那最后的三剂生死令。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恐惧并没有汹涌而至。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早就知道,在这王府之中,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陈大夫的刁难,不过是预料之中的第一道坎。他的批评,有些是事实(药材确实次等),有些是偏见(不通权变?),有些……则可能是深藏机锋的试探或警告(不识根本?)。
“知道了。” 素问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多谢你告知。”
春棠看着素问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低声道:“奴婢告退。”
房门关上。
素问端着那碗温度正好的药,走回药室。她将药碗放在条案上,自己则坐在圆凳上,静静地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
药香依旧,但此刻闻起来,却多了一丝沉重和……决绝。
三剂。
这是她仅有的机会,也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陈景和的话在她脑中回响。“五味子收敛过甚,恐生郁滞之患”?她微微蹙眉。这个说法……似是而非。五味子固涩元气,针对的是火毒灼烧导致的元气耗散,正是对症。除非……何萧然体内除了“焚心”火毒,还有别的、需要宣泄的“旧力”?这“旧力”是什么?是否与他呓语的“母…火”有关?
她仔细回忆昨夜何萧然发作时的脉象,那灼烈狂乱之中,似乎……确实隐隐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阴寒滞涩之感?当时情况危急,她专注于压制最狂暴的火毒,并未深究。
一丝寒意爬上素问的脊背。难道陈景和并非全然的刁难?他看出了更深层的问题?还是……他本就知晓一些内情,借此敲打警告?
这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素问的目光重新落回药碗上。无论如何,这第一碗药,凝聚了她的心血和对病情的判断。它或许无法立竿见影,但至少,应该能为他被反复摧残的身体,带来一丝滋养和缓解。
希望,它真的有效。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碗壁。温的。该送去了。
她端起药碗,走向门口。这一次,她需要亲自将这碗药,送到那位冷酷世子的面前。等待她的,将是他的态度,以及……这碗药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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