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云山当然不会全信他的说辞,再者按照他所言,被困不过两百年,那么剩下的几百年他又在何处?做了什么?他没有追问,自然是有自己的判断,他仍然坚信这只鹿并没有全盘托出,仍然有所保留。
果然,鹿野沉默很久,方才缓缓说:“我与他也算不上相识,不过是去过一次无为山,想打听那位游僧的下落,偶然遇到了当时还很年幼的他。他是无为山唯一得游僧指点的和尚,也是无为山有史以来,修为最高的一位,我虽然无害他之心,但他一直对我有所防备。”
闻人云山斟酌了一下:“你得游僧相救,他得游僧指点,而他却对你有所防备,按照常理来说,在他的眼里,游僧所救的你,与他是一样的,他不该再对你有所防备。”
“如果,游僧让他杀了我呢?”
“若是游僧让你死,为何还要去救你?”闻人云山早知如此,也不惊讶,只说:“你若不能全盘托出,也不必费心编造。”
“有些事并非我不想全盘拖出,而是不能。再者,你与我也并非一路人,你有你的大道,我亦有我要完成的事。”鹿野垂眸,思忖半晌,还是说:“可这件事,唯有仙师能够帮我。”
闻人云山蹙眉,他不解:“何事是仙师能做,而贫道不能?”
不怪他有此一问,按照闻人云山的看法,他如今的修为倒是比那仙师在世时还要精进,纵然他与仙师不同,但他真的不知还有什么事是仙师能做,但他不行的。
鹿野摇头:“你与他又不同,虽然你们有些相同特征,但说到底,并非一类人。”
闻人云山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很多想法,最终,他似乎明白了。不过他也并未说破,而是对鹿野说:“想必你也知道,你不该在这天州出现。你既然有未完之事,贫道并非不通情理,可助你完成,可完成后,你的命,该是贫道的。”
鹿野不免一笑,他反问:“大人如何可知,能杀得了我呢?”
闻人云山心道,他当然要杀了他,唯有杀了他,才可印证自己的猜想,才可渡过这无望的劫数,才可达成千古之成就,他绝不会重蹈前人覆辙,绝不。
见闻人云山不语,鹿野叹气,语气颇有些阴森:“安知不是我杀了你呢?”
“你?”闻人云山垂眸,盯着他的肉芽花角看了看,倒是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问他:“是他砍了你的角?”
“不是。”鹿野像是知道闻人云山不信,非常坦然地告诉他:“这是我以前落难时,被砍掉的。”
“落难?”闻人云山不解:“不是那一百七十六年?”
“那算什么难?与我而言,那不值一提,无非也就是没有自由,被放点血罢了。”
“那与你而言,什么是落难?”
鹿野很久没再说话,四周寂静,唯有雨声。但闻人云山感受到了他的颤抖,那微微抖动的角,紧紧攥住的手掌,无不昭示着他曾有过苦难,甚至至今不甘。
那么很显然,他那一身陈旧的伤疤,也是那所谓苦难留下的印记。
“太久了,我都忘了。”鹿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角,颇为遗憾:“只是它可能再也开不了花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闻人云山也不想追问他更早年的那些事情,或许他在成为一只鹿形的野兽在这天州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了很多无穷尽的岁月。只要大道得成,妖可以、鬼可以、仙神亦可以,他笃信终有一日,自己也可以。
许久后,鹿野终于将话题拐了回来,他说:“在游僧的帮助下,我得以逃脱,后来,他就满天州追杀我,一面用尽邪术机关助其修炼,一面造灵偶、御妖物四处找我。”
“那你为何不开始便对贫道讲出实情?”
“我若开始就对你这么说,你会信吗?我猜想按照大人的作风,一定会先杀了我,再独自去往这些地方探查,那么最开始,便是你我缠斗。我必须要先引得你的注意,若你知道仙师所在我便更可以利用你。”
“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闻人云山当然不会全信他的说辞,也知道他的说辞不可推敲,不过他渡他的劫,何必知道的太过清楚,只要结局注定即可。
“他在什么地方?”
鹿野犹疑:“你会杀了他?他可是...”
“他不过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且早就该死,为何不杀?”闻人云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解释:“况且挽金海之后,他更是与贫道没有半点关联。”
“也是。”鹿野想了想:“我被困的那些年,也未见过南琼之樽,想来,他们......”
闻人云山打断了他:“纵然他们有关系,也与贫道无关。”
“好吧。”鹿野往身后一瘫,告诉他:“不过我先前可没有说假话,我并不知道他具体藏身何处,我只知道他布下了不少法阵,并且他藏身之处也很多,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会再在曾囚禁我的地方呆着。”
闻人云山拍板:“先去囚禁你的地方查探一番。”
“那小和尚怎么办?他要杀我。”
“你还装。”闻人云山本想揪他的角,又想到他说断过,便转而拧住了他的耳朵:“他要杀你,不过是做做样子。”
“真的不是,他真的要杀我。”鹿野捂住胸口:“这印记虽然不是印色死门,但你仔细想想就知道,印色死门这样的仙家术法,他岂敢乱用。”
“那他做这出戏干什么?打你图个好玩吗?”闻人云山手下用力:“这印记虽然不是仙家术法,却也堪比仙家术法,贫道甚至也未见过其中门道,你还不说实话?”
“疼疼疼。”鹿野拍开他的手,无奈:“小和尚是我同伙好了吧!这出苦肉计,就是为了让你我推心置腹,你自己听听,可信吗?”
“那小和尚要杀你,为何非要当着贫道面?”闻人云山忽然想到:“若是,他想杀得不是你,是贫道呢?”
“哎呀,他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杀你?只可能是因为我偷了他的袈裟,追着我杀罢了。”
“不,这小和尚,一定也有秘密。”闻人云山盯着鹿野的头顶看了看,琢磨他到底隐瞒了他与小和尚之间的何种关系,按理来说,他们都曾受益于游僧,就算无法同盟,也绝不会刀剑相向。而小和尚却也曾提醒自己,这只鹿目的不纯,他的言语间,似乎都在昭示这只鹿非同寻常,而极有可能是这天州的劫难。那么,若是游僧对他有此授意,那么游僧又为何要对这只鹿施以援手?
他想不通这层关系,于是转而问他:“你与那千宗主呢?有何过往?”
“我与他能有什么过往,我要说我在他小时候看过他尿裤子,你信吗?”鹿野提醒他:“你与其问他与我之间的关系,不如问他与那小和尚之间的关系,我看着他们都老谋深算的样子,一定都有各自的图谋。”
这倒是也有道理。
“所以,你与千宗主无关?与那小和尚,也只有游僧这一层关系?那么游僧如今何在?”
“那样神通广大的人,我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潜入过无为山,得知他从无为山离去后就再没有了踪迹,可能是回南海去了,但是南海那么大,何处找寻?”
闻人云山没再就此做什么推论与猜想,他反而说:“看你能言能语能动,这伤是好了吧?”
“你遭受一番试试,能不能这么快好。”鹿野忽然想起来:“那道印记,你怎么将他驱离出体的?”
闻人云山不用看他的脸,伸手就准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嘴:“从这儿。”
鹿野挣开他的手:“啊?你不会是用手掏出来的吧?”他急忙摸摸自己的嘴巴,又摸摸脖子,好像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痛感都没有。
“贫道有得是手段和方法。”
鹿野也没有再对此纠结,他当然知道闻人云山有得是手段和办法,他在意的是:“你打算怎么摆脱那个小和尚?打一场吗?”
“不至于,打死他对贫道也没什么好处。”
“你这么自信你打得过他啊?”
“当然。”
鹿野见他这么自信,免不得要转头去看他的表情,结果他自信归自信,却没什么自信的表情。他不禁说:“你真的跟仙师不一样。”
“贫道当然与他不同。”
“仙师少年意气,高深莫测,你不一样。”
“贫道怎样?”
“你...”鹿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形容:“你身上有一种,很张扬的内敛。”
“哦?怎么说?”
“不知道,你跟我以前看过的某些人很像。他们位高权重,好似悲悯世人,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盘算,也有自己的底线,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有手段,也绝不会手软。”
“贫道从不慈悲,何来悲悯?”
“阎罗殿的鬼帝也不慈悲啊,但他看着就很悲悯。”鹿野终于感觉对了:“嚣张又含蓄,无情却悲悯。”
“你见过阎罗殿的鬼帝?”
“我见过他的画像,他藏在一片阴影之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我听人说,他因悲悯苍生而自愿入世轮回,非得十二世不归。”鹿野仿佛陷入了遥远到虚幻的回忆之中,他的声音柔软,仿佛沉在天际的那些厚重乌云,低低垂着,显得缥缈:“虽然我只寥寥见过几次那张画,但我无聊时总会卧在画侧,我那时不懂,为何一介鬼帝竟会入世轮回,直到后来我也遭难,才恍然大悟。”
“无稽传言,岂可当真。”
“可就是有人会把传言当真啊,还煞有其事的对待呢。”
闻人云山想到了自己的推测,属于这只鹿无的穷尽岁月,可在天州,亦可不在天州,妖可以、鬼可以、仙神亦可以。
不可避免的,东照寺那八个大字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非俗世物,何俗世劫。
他一恍神,见鹿野没了动静,他仔细将人转过来,发现他睡着了,而在他转头的那顺,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落闻人云山的手上。他怔了怔,到底是没再动,任由他靠着自己,在这瓢泼的雨天,让他得以安眠。
“所谓观山斗雨,观月移星,上可观天,下可观地,观江河、观湖海,万物尽可观,唯有一物,不可观也。”
“你不好奇是什么?”
“你骂我一句也比不说话好吧?”
“你再不说话,我就坐这里哭了哦,要是你二师父问起来,我就说你欺负我!”
“......”
“好,我要准备开始哭了,你等着。”
“不可观人心。”此时的闻人云山鬼气刚除,还算稚嫩,他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纯阳巾,衬得他黑得像一块炭,他用无比嫌弃却熟练至极的语气说:“幼稚至极。”
“嘿嘿,其实这话也不是我说得,是你师父说得,你师父也是我师父呢。”
“那你的师兄岂不是也是师父的徒弟?”
“乱就乱一点嘛,不过就算再乱,我也是你的小师父,我教给你的剑法,当年在三门可是排第一的!”
“你自己都不会,是我自己学的。”
“那剑谱也是我给你的,就要算!”
“......”
“哎呀,下好大的雨啊,这场雨之后,天就会晴了,好天气,最适合出门了。”
“去哪里?”
“这世间,终究是聚散有时。”
......
“老道,你也睡着啦?你看,外面雨停了。”
闻人云山告诉他:“没有停,只是雨小了。”
“我见你盯着外面的雨发呆呢,你在想怎么出去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旧事。”
“是仙师吗?”
“......”
“雨停了我们就出发吗?”
“等你伤好了再走。”
“小和尚怎么办?”
“贫道自有办法。”
“好吧,你别动哦,我再睡一会儿。”
“嗯。”
山风骤雨,重峦叠嶂,间间星火,二三闲闲。
巨山石缝间,一抹白光悄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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