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煦在牢狱里霸气护人之后,元微飘飘然了好几天。她觉得好似有一些奇怪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在她与何煦之中生根发芽。
而何煦这边,他几日前被何太师派去河内郡探望兄长,走前便告知元微大约一旬都不在长安。她烦闷,原想着自己去查案,被何煦严令禁止,说她一个人去,就算有精兵强将护卫,他也不放心。
她原先不满,嘟囔何煦是不是看不起女子。瞧着何煦皱着眉头训斥她,耳朵尖尖却早已红了个透,心下玩味,倒乐得清闲,更乐得何煦对她那紧张样。于是每日问裹夏和顺冬,他是不是喜欢她。
裹夏和顺冬早就看出来自家女公子与何家三公子之间的情愫,他们乐见其成,巴不得促进这段良缘,好让女公子莫要日日再问。
日子便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何煦偶有传信至元府,大抵是叮嘱元微莫要在私自行动。她一一珍藏。
可惜,好景不长。
突然有一日,圣旨忽然在元府用早膳时到了。元家众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单独召见元尚书的幼女。
元微也不解,可还是乖乖地随了她那匆匆穿上官服的爹一道进了宫面圣。
一路过来,元泰默不作声,元微也不搭理他,车厢内的尴尬气氛一直持续到父女俩下车。元泰几次想同她搭话,又似是想到些什么,只自顾自地摇头叹气。到了皇宫外,陛下派的人已经在等着他们。
皇宫威严恢弘,一根根一人难以环抱的金丝檀木支撑起这座宫殿,压抑感难以忽略。
她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陛下坐在上首,人是笑着的,还让元尚书将皇宫当作自己家一般放松宴饮即可。随侍在侧的是何皇后,她寡言少语,元微在行礼的时候悄悄抬眼,好奇地瞧她。
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的还是案子和何煦。
这便是何煦的皇姑姑,也是她猜测盗走《兰亭集序》真迹的凶手。
“这位便是元爱卿的幼女元微。朕听闻元娘子聪慧过人,当日在长安城,可是拿着元家令牌替何三郎解围。皇后说了,若非你,何家怕是要因为何三的纨绔性子而背上骂名。”陛下抚着长须,此刻仍是笑着的。
何皇后也笑着,岁月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身上有着优雅从容还有隐隐的威严。她态度和善地说谢元微,救了何家的名声。
元微知道自己受不起帝后这般对待,怕不是有什么猫腻。她仓皇跪下,“娘娘谬赞了,臣女如何当得皇后娘娘一声谢,这本就是臣女应该做的。”
“不错,贵女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臣子在天威面前自是不能抬头,窥见君主的神态。元微耳朵竖起,仔细听着皇帝的话。
“皇后可觉得,这元家娘子与太子甚是匹配?朕想,如此智勇双全的女子,未来可配国母之尊。今日召见尚书和元家女娘,朕与皇后也是这个意思。”
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开,惊惧带来的酥麻感从心窝蔓延至全身。元微愣在原地,只觉手脚冰凉。
竟是赐婚。
还是这般猝不及防,甚至没有人提前察觉到。
她觉得荒谬,怎么会是她?凭什么会是她?陛下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如今只因着这一面,便定下了她的终身大事?
元微一直跪着,听到这话不自觉地伏下身子,也隐藏了自己的神情。
是啊。
她的父亲位居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在帝王的圣旨面前,一个小小的尚书又算得什么?
位极人臣,终究是人臣子。她父亲可以凭借皇帝的一句话升官或贬职,她又如何有主宰自己婚事的权利?
元微在此刻终于感受到,这偌大的皇宫,于帝王而言,她只是一个物件。
一颗可以随意被安排的棋子。
她已经伏拜在原地太久,殿上诸人没有听到该有的欢喜谢恩,都安静下来。
殿上人人神情诡异,所有的眼睛都汇集在元微一人身上。
她思绪游走,再加上心里苦涩,忽视了元尚书在她旁边焦急地喊她谢恩。
此间心死,想着要是今日真的抗旨被陛下赐死,那便死在这里罢了,她只是遗憾见不到何煦最后一面。
陛下身边的公公想要上前一步提醒她,被皇帝制止了。
“元爱卿,你这女儿,怕是心里有心思你未察觉罢。”
此言一出,元尚书忙不迭离了自己的位置,到元微身侧一同跪下,叩头请罪 :“小女在家行四,臣妻早逝,三位兄长骄纵了她,以致今日君前失仪。臣请替小女担责,望陛下恕罪。”
“陛下,”元微打断元尚书的请罪,叩拜之后,她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臣女失仪,父亲为保全臣女,甘冒大不韪代女请罪,还请陛下恕罪。”
“你父亲求朕恕罪,你也求朕恕罪。”皇帝笑笑,不以为然,“可你这求朕恕罪的态度,朕不敢苟同。忠言逆耳,有话便直说。”
“臣女命贱,无意攀附太子,更毫无觊觎国母之位的心思,陛下的赐婚是对臣女的厚爱,对元家的信任,此番深情厚爱,臣女实是难以承担。臣女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哦?元家娘子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倒是同旁人与朕耳语的那位娘子不一样。”皇帝若有所思。
“究竟是自认命贱,还是心里已经有了如意郎君?”
皇帝此言一出,殿内再度陷入寂静。只是这场寂静与元微抗旨不谢恩相比,要更冷淡几分。她仍旧看着坐在高台上的帝王,还有沉默不语的何皇后。
“臣女卑贱的感情,不敢污了陛下的耳朵。还请陛下成全,收回成命。”
元微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轻哼声,接着皇帝的话便传来:“朕还不知你的心思?元家令牌出现在长安城,保护了何家三公子,朕便猜到元家小娘子定是对我们何日则生了心思。”
她猛抬头。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元微看向不发一言的何皇后。难道是皇后告诉陛下的吗?只是同是何家人,皇后为何要这般害她?
莫不是,因为那仍在追查的真迹《兰亭集序》?
她睁大双眼,心里千百种想法飘过。
是了,阻止她和何煦的进展,让两人关系因为赐婚破裂,之后两人分开查案子定不如二人通力查案来得快,便为贼子争取更多时间。
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
“只是这何日则是朕与皇后看着长大的,你也该知道以元何两家在朝堂上的地位,联姻几乎毫无可能。元微,这世间有多少女子渴求太子妃这张宝座,如今朕也并非将你与了旁人,你何至于为了何日则那小子便违抗圣旨呢?”
她早知这一天会到来,但却没有料到陛下会如此直白地说出。
“陛下拥有这世间的一切,唯独不能计算人心。臣女恋慕何三公子,知晓此生因为家族和朝廷不可能与他相守一生,臣女并不过多渴求陛下将我赐婚与他。陛下如今这般,要臣女如何自处,他日如何面对何三公子?”
“元微!你混账!”元尚书厉声喝止她,“忤逆天子可是死罪!”
元微内心凄微,仍不死心地跪下乞求:“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深意重,臣女与太子殿下素不相识,恐是一桩孽缘。臣女自知一生的幸福不足为道,唯恐他日若惹得太子殿下不快,元家满门性命皆受臣女连累。阖族生死皆系于一人身上,臣女万万不敢担此大责。还请陛下看在父亲为官多年清正廉洁兢兢业业的份上,收回成命吧。”
天底下何人敢触犯天颜?唯有元微不怕死。
元尚书诚惶诚恐,几近老泪纵横,“陛下,臣的不孝女长于民间,触犯龙颜乃是臣教导不力。臣愿辞官,永不入京,还请陛下宽恕元微的罪过吧。”
何皇后不言,淡淡地看着皇帝,眼底隐有担忧。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让侍从将元泰扶起,声音听不出喜怒,问元微:“若朕告诉你,朕不可能收回成命,你当如何?”
她在心里嗤笑,元氏一族和她一人的幸福,皇帝便是笃定她会保全家族。既如此,她还能如何?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女不敢用元家满门去抗这道婚旨。”她轻声说。
“朕知你替父查案,聪慧勇敢;更知你在长安城内,以表字若显,匡扶正义。”
何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随着高台上的陛下缓缓起身,她也往内殿走去。
陛下声音仍忽远忽近地传来:“何日则已被派往河内郡月余,若查案有需要,你仍可与他往来。待案子结束,朕便会下旨赐婚。”
“世家贵女众多,唯有你堪当太子妃之位。为了江山,这道旨意,你不接也得接。”
元微闭眼,心底一片哀凉。如这世间的蝼蚁一般,当人掌握了你的生死,再挣扎,也只是徒劳。
诸君无法保全江山之时,便将一个女人推出去,若她不愿,便是祸乱江山之名等着她。
“臣女,谢陛下隆恩。”她伏地叩拜,缓缓而起,随元尚书走出了宫殿。
瞧着元府的马车就停在前头,还有好一段距离。正午的阳光愈发叫人难忍,虽马上要到正月,她还是觉得冷,也不知是这皇宫里冷,还是她身体的冷。
元微忽然很想念何煦,很想回家写信与他,告知他,她几番争取也无法让陛下回心转意取消赐婚。
一切都是这么的猝不及防。
她想告诉他,她喜欢他。
这没有宣之于口的爱情,终究是被权势截断。
她自嘲地想,王公贵胄和平民百姓有何区别?人人皆有身不由己,他们羡慕旁人能似鹰,翱翔在这天际之间;旁人也羡慕他们权势滔天,富贵迷人,衣食无忧。
只是唯有一点,陛下提及待案子结束之后才会正式下旨赐婚,是否意味着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请何煦替她想想办法,在案子结束之前让陛下放弃赐婚。
元微自顾自地想着,脚步虚浮,竟差点一头栽倒。
“元尚书,元娘子,请留步。”
来人竟是太子,他朝元尚书作揖,询问是否能同元娘子小叙。
元尚书瞧着四周皆是随侍的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况还是太子殿下自己追上来的,便也识趣地退至一旁。
待周遭的人皆退出百步远,太子才凑上来,“听闻元娘子为了不当本宫的太子妃,在殿上同父皇讲自己与我素昧平生,唯恐婚后开罪与我,连累元家满门性命。不知是否有此事?”太子戏谑地问。
元微神情空洞,朝他福一福,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安。臣女一介布衣,难当太子妃之位。若殿下也有此意,不妨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娘子这句请陛下收回成命,今日少说也提了不下十遍吧?父皇圣心,又岂是你一介小女子可以撼动的?何况本宫并无弃妇之意,既是父皇选了元娘子,太子妃便是你,再无第二人。”
元微笑笑,都是一窝的,又来说这些话。知道他不会再帮着自己,便也没了同他说话的心思,“还望太子殿下让行,臣女的父亲还在等着臣女一道归家。”
太子玩味地打量着她。
风吹起了元微的大氅,卷走了她藏在袖中的丝帕,她抬头瞧着在风中飞舞的丝帕,竟生了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厌世之意。
丝帕随风而去,如此寻常的自由自在,却是她从今日起伸手再不可得的奢望。她多想像那丝帕一样,也乘风而去,去看那月宫上的琼楼玉宇,定是胜过人间千百回。
身边有侍从忙里忙慌地去拾起那方手帕。元微笑笑,皇宫有高高的城墙,再怎么飞,往后也是飞不出这皇宫了。
最后还是被人拾去,物归原主。
她接过失而复得的手帕,正打算走。
太子突然的靠近令她猝不及防,元微像是没有情绪一般,向太子致歉:“殿下莫怪。”
他凑过来,在她耳旁说:“元娘子那日在长安街头以元家令牌为何三公子保下何家的名声,这件事宫里已经人尽皆知。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会被派去河内郡探望兄长?唯有你嫁与我,元家和何家即将要联姻的谣言才会不攻自破。”
元微不语。
太子继续说,颇有激元微之意:“何家是皇后的母家,这么多年京城里哪个有名望的贵女敢同何家扯上关系?也唯有你罢了,真是罔顾父兄性命。”
“太子殿下言重了。”
“陛下赐婚,是认为臣女才气人品堪当太子妃,而非太子殿下口中所言。”
“臣女与何三公子毫无关系,有那么一点情义也是因着陛下的旨意和太子的授意。”元微直直地盯着他,毫不畏惧:“若太子殿下也想早日找出偷盗《兰亭集序》真迹的真凶,便不应在此与臣女多费口舌。”
“臣女告退。”
“对了,不知太子殿下可否见过一枚断镯?断口处有金片包裹,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元微忽然朝着他的背影说。
他一愣,撇下一句“从未见过”,便走远了。
留下元微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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