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煦的暗卫回长安的时间比元微想得要早。
对她在信中提到的，关于陛下赐婚她与太子一事，何煦并未在信中多言。他只提到隔墙有耳，信物不好留存，回京再议。
这回暗卫带来的，是珠宝行老板娘嘴里提到的，“独眼高”的消息。
“三日后抵京，接汝前往榕县。”
元微将何煦信中所言轻声念了出来，她自己尚未发觉。
倒是在她小院中同她一道烹茶的元策听到，笑笑：“妹妹这是在读谁的信？大哥终日忙于朝务，莫不是嫂嫂传信邀你去游玩？”
“是何日则。” 她收起信笺，说。
在河内郡的何家兄弟素来清贫，连往日他们爱用的薛涛笺也没有备下，何煦传信皆是用普通的纸张。既是如此，元微也是妥帖收存。
元策是这个家里同她最亲的人，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小心思。
瞧着自赐婚之后便怏怏不乐的妹妹，他心中也是愁云密布，还是不得不劝她。
“妹妹，兄长知道那何家三郎待你不薄，你也对他情深意重。只是天命不可违，妹妹还是收着点情绪，莫要被人嚼舌根。”
“我自是不会以元家满门为儿戏，如今朝堂上风言风语，言我元家要以唯一的女儿攀附权贵，连陛下也注意到了。”她好似盯着那盆炭火，却又迅速拧过头去，轻轻掩去眼底的失落与恨意，“二兄，这莫须有的罪名，我担不起。”
“可始作俑者推动了我和何煦的相遇，为何他们不被天神惩罚？”
“世间因果循环并非你想的这般简单。妹妹，你该看开些。”元策叹气。
“若我不是元家女，他不是何家郎，该有多好。”她喃喃道。
“如今你与何煦到底是见面尴尬，查案一事，不如……”
“二兄，”元微打断他，“我与何煦姻缘不成，道义仍在。如此紧要关头，我不能抛下他不管。若是他，也定不会抛下我。”
“我同他，乃是生死之交。”
-
何煦的马车如约抵京，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接上了元若显，往长安城西北角的榕县驶去。
他瘦了许多。
马车在路上疾走，不免晃荡。这般艰苦条件他也能阖上眼休息。
元微不语，淡淡地瞧着他微微发青的眼角，胡渣尖尖冒出来仍未来得及整理的样子，便知他是处理好河内郡事情之后，马不停蹄便赶回来。
何煦小憩后睁开眼，想是听闻了皇宫的变动，只神色不明地瞧着窗外，好似对赐婚一事毫不过问。车厢内气氛尴尬，偶尔听得风声和路过人们赶集的熙攘声，他也无动于衷。
元微试图去打破这份沉默。“你……兄长可还好？”她问。
他似猛地回神，声音也像多日未言般沙哑：“兄长一切无虞，只是受父亲和姑姑委派，必亲至一趟才安心。”
她点点头，“那便好。”
又是一厢沉默。
“赐婚一事，”他清清嗓子，略有些郑重，“我知元娘子志不在当皇后，更无意与太子妃之位。此番受辱，是何某人的不是，给娘子带来麻烦。”
“在去元府前我已入宫见过姑姑。你放心，只要你元若显无意嫁入东宫，这世间便无人能逼你嫁。”
元微瞧着他，浅浅一笑，“元若显如何能嫁入皇宫，他只是长安城里最普通的一个贵公子。要嫁入皇宫的，是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元微。”
她自是不信，“何三公子素有纨绔之名，今日入宫，怕不是正好坐实了。”
见她这般自暴自弃地调侃，何煦有点恼。
正要出言训她，瞧见元微短短一月便凹下去的脸颊，便知她为此事忧心忡忡，抗拒万分。
他又舍不得。
“若是因着元娘子，区区纨绔之名，何某担了又何妨？”他笑笑。
“何三公子愿以家族性命，为我谋求一份自由吗？”她还是不信。
何煦颇有些郑重，“何氏一族有数百人，我的兄弟一方为官，受到他们庇护的百姓更是成千上万。我绝不会轻易以何家向你许诺，但我，会用自身护你周全。”
“你想要自由，我何煦就替你争自由，决不食言。”
元微嘴角上扬。
她不是轻信于人，若何煦轻易以何家人许诺，只怕她会看轻他。
如此，便刚刚好。
他一直都没变，正直善良，保护家人，也愿意为了在乎的人掏心掏肺地付出全部的自己。
她如何能不爱上这样一个如群山般高峻伟岸的男子呢？她如何能不爱上心胸宽如洋海的他呢？
有何煦在，枯木回春，海水倒流。
他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何煦瞧她神情放松，便知元微心结或可暂时放下，将案子和此次远行同她讲清楚。“此次情况不同，极为凶险，何家暗卫我都系数带全。我知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但须知，危难当前照顾好自己，再顾及旁人。”
“榕县古怪，此前我有所耳闻。听闻这个县大多老人和中年男人居住，女子和孩童都甚为少见，不知是何缘故。”元微皱眉。
“这便是我要同你讲的。榕县的古怪与你我无关，我们只需找到独眼高，带回京城。”何煦严肃地盯着她，不似在说笑。
元微点点头。
见何煦还有话要说，她忙不迭以手轻掩他的嘴：“何三公子好不唠叨，多日不见，若是思念，净可如实相告，而非将关心掩藏在责备之下。我如此机敏，三公子还当我似孩童吗？”
他无奈，轻轻拨开她的手，耳尖已经通红。
看来人是真的好了，瞬时便切换了另一幅面庞，叫他招架不住。
他也料到自己确实叮嘱太多，全然没有往日的做派。
何煦故作严肃挽回颜面，“我是关心你，若是你有万一，该如何向元尚书交代？”
元微想到那日在陛下面前元泰的模样，撇嘴赌气道：“我的事情，何须同他交代？”
二人打破尴尬的气氛，彼此小心翼翼地试探后发现对方仍与之前别无二致。
但何煦接下来的话，让这个车厢沉重了许多。
“如今我问你，你已经见过皇后，如今仍觉得皇后就是偷走真迹的凶手吗？”他问。
元微沉默。
良久，她点点头。
“你是何家人，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但是何煦，你可知陛下为何会选我当太子妃？是有人将我以元若显身份在长安城内的作为呈报天颜，陛下这才生了要元微辅佐江山之意。到底是真的辅佐，还是软禁？这偌大的国家真的危及到需要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女人去担起吗？”
“告密之人心计至深可以窥见，若我坦然接了赐婚的圣旨，从前在长安城内的种种作为便是有心要得到民心，谋夺江山；若我抗死不接，便是元家有意与何家联姻，无视皇家。”
“世家势大乃是皇家最忌讳的事情，如今何家与元家在朝中互为掣肘。如今只是你我走得近些，便造成今日这般的结局。何煦，背后有冷箭放出，在暗处的敌人我们不得不防。”
“那群人甚至还知道我同你的关系，我用令牌救下你那一回，陛下竟也是知情的。”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能对你我如此了解，也对元若显这般了解？还有机会将这些消息传给陛下？”
“太子，皇后，贵妃，陛下身边的公公，朝中与何家、还有元家不睦的同僚，皆有可能。”
她直视何煦的眼睛，眼神犀利。
她知道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她不忍心违背自己的内心，可她更不忍出言伤他。
“你问我，是否仍觉得皇后是偷走《兰亭集序》真迹的凶手。但你不应该问我，我该如何放弃去猜疑她吗？”
“元微，找出凶手不应该靠推断。”
同她相比，何煦很平静，“榕县到了。”
元微拨开帘子，此处不似长安城般繁华，他们的马车停在一间小客栈旁，笃志正帮着店小二卸下他们的行囊。
她放下帘子，问何煦：“我们要在此处待多久？”
“三天便罢了，笃志已经寻到独眼高的住所，地方偏僻难行，要劳元娘子一道骑马前往。”
她点头，“可曾探寻到独眼高是何人？”
想到先前笃志打听到的消息，他不禁皱眉。
独眼高的身份敏感特殊，要从何处着手，告诉元微？
不及他想好一个回答，笃志领着一个侍从急匆匆跑来。街上的人并无异样，何煦认出那是派往林间深处监视独眼高的人，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发生何事？”他眉头越皱越深。
“公子，独眼高方才劈了许多柴堆放在那木屋四周，兄弟们都觉着不对劲，又瞧不出异样。怕是他将会有所行动，请公子和元公子提前出发，以绝后患。”
“木屋？堆满了柴？”元微思索，“这便如同冰块旁放了一盆热水，隐患啊。”
“不好，他要寻死！笃志，牵马来！”何煦爆喝一声，瞧见方才马车的那匹马仍百无聊赖地在那站着。他毫不犹豫，飞身跃上，解开马身上的束缚，还行云流水地将元微拉上马鞍，扬长而去。
“元微，坐稳了。”
“驾！”
笃志在后方牵来两匹马，瞧见何煦已经带着元微走出一段距离，暗道不好，忙将马递给另一位侍从，二人一其奋力追赶何煦元微和方才火急火燎前来报信的侍从。
何煦纵马疾驰，顾不上元微，也没发现她不同寻常的沉默。被肆意的少年环在臂弯，被他们抛诸身后的人正在奋力追赶，路上只听见呼呼的风声，闻到树叶木香，还有感知到少年温热的身躯。
少女的整张脸掩在绒帽下，藏起了她脸上的红晕。
昔日查立骊的死因时，何煦在牢中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那时她的脸也红成新嫁女的盖头般；这次，她更添了担心，只因她已是未来的太子妃。
何三公子这般与未来太子妃共乘一骑，于理不合。
想到此处，她不安地拧动身子，嘟囔：“何煦你放我下来。”
“这是想要摔下马摔死吗？”何煦大吼。
不过是担心今日共骑传出去，何家声名有损罢了，竟还被何煦不解风情地训斥。
元微嘟嘴，闭上嘴不搭理他，倒也听话，老老实实地靠着他。
何煦，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他日你在朝堂上被人参一本，莫怪我没提醒你。
马嘶长鸣，何煦一脸肃杀之意，将元微带下马后再自己跃下，“到了。”
他颇为警觉，在五丈外便下马。紧紧跟在后面的笃志忙也翻身下马，拔出腰间佩刀。
一行人秉神聚气，防着这林中可能有的机关，何煦的脚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响，仔细用足尖探过地上没有细线，才让元微踏上去。
“小心陷阱！”笃志感受到脚下的泥较方才松软时，惊呼。
在笃志身前护卫探路的侍从可没这么好运气，他晚了一步，一脚踩空，竟跌进了大坑中。人一跌进去就没了声响，也没有任何的呼救声传来，元微正奇怪得紧，脚步忍不住往前挪，被何煦一把禁锢在怀里。
“找死。”他冷冷地说。
笃志得到了何煦的示意，这才探身往坑里瞧。
他只瞧了一眼便收回身子，沉默地摇头。紧接着一枚信号弹自坑旁发射，在天上炸开。
“这是怎的回事？”元微疑惑。
“坑里定是万竹连心。信号一出，独眼高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何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派人将尸身带回去，好生安抚家人。”这话是对笃志说的。
笃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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