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士兵停下脚步在路边驻足,他则独自一人踏入居民区。
低矮的瓦屋和一栋五层高的楼房之间夹着一个羊圈,羊圈用两米高的铁栅栏围成,内里却不养羊,养了一匹高大的黑鬃马。
路过的人瞅见他一身军装,捂着嘴一溜烟跑没了影。有人听闻动静从高楼内探出头,向下俯视的目光像在模仿羊圈里的马。
马匹浑身鬓毛油亮,睨着眼不怀好意地打量栅栏外的人,健壮的前蹄时不时刨着地,像斗兽场上蓄势待发的牛。
“这是什么?”安卡兀自发声。声音在房屋之间回旋,清楚地传到观看者的耳中。
探头的人长着一双暗色的眼,刘海没有规则地搭在前额,额角和脖颈处纹着黑色的龙。
“马,”他嗤笑一声,嘲讽道,“你没长眼睛吗?”
“什么马?”安卡没抬眼看他。
“马就是马,城里人事儿多心眼多才分品种。” 他倚在窗边交叉起双臂,没好气地道。
安卡没接话,那匹马瞪他瞪得眼珠子快掉出眼眶了,他没心情和人理论,转过身径直走向下一处建筑。
“皇城的狗……”谩骂的声音响起,很快被他落在身后。眼前是扎堆的建筑群,高的矮的、方的圆的房屋穿插着,在同一片地方抱团。屋子之间留有空间,正好够搭建马厩。他谨慎地在建筑群里穿梭,聚焦在身上的视线增多,数十名血族在明里暗里地窥探,马厩里的马也朝他投去视线。
一路看过来,有十二间马厩,马还都清一色的健硕,有的甚至装有马鞍和马蹄铁。有马匹朝他扬起蹄嘶鸣,接二连三地有马匹跟随,断断续续的马啼踩踏声和嘶鸣声响成一片,窥视的人挂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丝毫没有制止马匹的意思。
安卡眉头一凝,果断转身从建筑群中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巡视情况大同小异,他在心里估摸统计了镇上马匹的数量,领着警备队返回军营。
归来时,门前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车上漆着反光的银色花纹,绘一只神武的四首巨龙,拉车的仅有两匹马,通体雪白,背生羽翼,温驯地垂着脑袋。安卡神色凛然,守着军营大门的卫兵欠身上前,禀告道:“报告中将,罗刹王前来视察,现在第三堡垒上等候。”
还未待他抬起头,一袭玄色披风便从眼前掠过,卫兵讶异看向中将大步流星的背影,觉得身边刮过了一道疾风。
第三堡垒是整个军营最大的堡垒,高度仅次于瞻望台,顶端露天的平台是整栋建筑唯一一处适合会话的地方。他三步并作两步,脚下生风,火急火燎往顶楼赶。
一个着黑色华服的人背着手,蔚蓝的长发在风中晕散着秋霜一样皎洁的光。高空的风从面上拂过,他背着身,看不见表情。
“属下,见过罗刹王。”安卡屈膝跪下,把曾经欠下的一份礼一并还上。
“免礼。”空灵而低沉的声音在的风声里富有穿透力。安卡稍作迟疑,慢半拍站起身。
他站在王的身后,把阳光下的背影收纳在眼底。上次在昏暗的长廊里看不清,这次他清楚地看见了单调身影上圣洁的光辉。
“您……”他想问罗刹王为什么特地来军营视察,转念想到罗刹王视察军营是常规安排,并且巡访的军营不止一处,基本整个西南境所有军营都会被王的光辉照拂,目的除了监督,还有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他忽而打住话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无知,识趣地选择缄默。
罗刹王也没有在意他将说未说的话是什么,只道:“你负责的领域可有异常?”
按理说,这个时候说“没有”才是上上策。毕竟眼前这位是整个血族国度的王,说出异常,指不定会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被责罚。
他不清楚王的脾气,对他的了解仅是麒麟阁中的一面之缘。回答“没有”应当是最保险的法子。
“莫琳镇民众私养战马,是近一年来的事,此前尚无明显异常。”他注视着对方的背影,背光而立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恍如无暇的天使。
仅凭一面之缘,安卡却断定,说实话不会有坏处。因为一位不介意无知者之无礼的人应当不会介意逆耳的忠言和实话。再者,若说了谎被对方亲自拆穿,罪责恐怕也不是他一个人担当得起的。
“基于这点,你对未来的局势有什么看法?”提问的语气没有变,像一阵不悲不喜的清风。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西南境会爆发新的战争。”安卡如实回答。
“战争的原因?”
安卡怔了一下,有些犹豫——这个原因,不知对方爱不爱听。
心情忐忑,沉默持续了数十秒,他微欠身,开口道:“皇城与割据势力的冲突。”
情况和局势其实一目了然。这种问题不难回答。既然他自己都觉得简单,罗刹王怎会猜不到相同的答案。一问一答,恐怕掺杂了别有用心的试探。具体试探什么,他不清楚,但他笃定,接下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真心实意的。
光影交错,安卡端正姿态,抬眼对上一双澄亮的眼眸,对方转过身,雪白的肤色反着朦胧的光,他面色平静,无波无澜,轻薄的唇翕动,道:“对未来的局势,你有何解决方法?”
安卡后颈的神经不住地跳动,他欠身,拱手回道:“割据势力的残余积怨已久,战争难以避免,不如借战争的机会一举清剿割据势力,免除后患,方能让王的统治在此扎稳根基。”
发丝从鬓边滑落,心弦紧绷,他自己都觉得,这回答有些直白和大胆了。
不过他没敢抬起头观察对方的表情,心里没底,心脏像鼓槌一样上蹿下跳。
“如果让你率西南疆域所有皇城军队,你能拿下战争的胜利吗?”空灵澄澈的声音飘荡在耳边,像遥远天际的银铃声息。
“不.....”所幸大脑没有宕机,他迅速察觉对方的弦外之音,抬起眼来神色慌张:“我不……”
“你能,”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话语在空灵之余多了一层不容拒绝的冰冷,他道,“西南全域驻扎有三十处军营,巡视到你这里是第二十二处,二十二位将领,不论是中将还是上将,都不曾直言辖区内的异常,你是目前唯一一个实话实说的人。”
“但是……”安卡还想再辩驳,却在看到对方的眼眸后没了声音。
“其次,”碧色眼眸波光粼粼,银河一般绚烂,“你很听话。”
听话?安卡讶然,没反应过来这种评价是基于什么依据。
“拿着它。”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正面绘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四足飞龙,碧色宝石衔在锋利的牙齿间——正是罗刹王令。
安卡自觉拒绝为时已晚,他凝望对方的表情,没从平静的脸上看出额外的含意。他只能顺从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令牌,冰凉坚硬的触感落在掌心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听话。”
比如,对方让他“做一些大事”,他便投身战场把功名利禄收入囊中,再比如,他让他担起号令万军夺得胜利的责任,他便把责任和令牌接在手中。
“别让我失望。”
赤色的眼同令牌上碧色的宝石对视,他了然于心,明白自己此后的日子都将为这句话拼命。
第三次见面,是战后凯旋。安卡在皇宫的中央大殿屈身下跪,周围是一众集议的王公贵族,正对面的台阶之上,是王座和王。
他穿一袭玄色华服,金丝绣一只四足巨龙,龙身从衣摆蜿蜒缠绕过腰际,将龙首停在肩头,犀利的龙眼不怒自威。蔚蓝的长发垂落在背后,碧色眼眸泛着澄亮的光泽,无声打量台阶下所有的人。
一同伏首的,还有跟随安卡的一众士兵,他们整齐列阵,等着王的宣言。
当初的预测在数个月后成为现实,西南域发起叛乱,数千匹战马投入战争。
安卡仅凭一人号令西南域近万名士兵,与暴动的割据余孽争战。蛰伏已久的叛乱者打出复仇的旗号,借三年的停战重整旗鼓,甚至与恶魔国度边境的居民交易,军事力量是三年前的三倍不止。锋烟初起,部分军营的将士不敌对方攻势弃城撤退,而皇城大将军常年作为北部核心战力驻守在国境北方,无法赶来支援,是安卡手持罗刹王令挺身而出,集结三十军营所有军队发起反击,在外援不足的情况下与敌军对峙。借各种智谋和策略出奇制胜,最终击溃敌军,正面取下敌方将领首级,凯旋而归。
具体的作战过程,在场的诸位王族都想象不出来,他们久居皇宫,甚至连战场都没见识过。个中艰辛和不易,只有安卡和身后的战士们知晓。
安卡却直觉,王座上的人能看见他征战沙场的真实情景,毕竟安卡的刀刃,就是因他而出鞘的。
“中将安卡,”空灵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压下一众旁观的猜测和玩味的目光,“统领西南域全军平定一百六十七座城镇的叛乱,功勋一等。”
围观的王族们低着头没说话。安卡叩首,心脏弹跳着卡在嗓子眼。
“在此册封安卡为新任皇城大将军。”
声音被空旷的殿堂镀上一层沉闷的威严,像审判的钟声。垂首的王族们抱拳鞠躬,无人支声反对。安卡的眉心一紧,直起上半身,却瑟缩着脖子没能抬起头。
他确实有功,但这奖赏对他而言是否过于丰厚。
“罗莫列特功不及你,只是才能和武艺较为突出,论征战的经验,他也不及你,”空灵的声音转了调,罩上一层慵懒的纱,“将他降级为上将即可,比大将军只低了一级,相信他不会介意这等微不足道的变动。”
安卡知道,这大将军之名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接下,于是俯身再拜,道:“谢陛下恩赐。”
身后众士兵随着他异口同声,一句“谢陛下恩赐”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惨白的面庞上浮起几缕微光,他拿目光扫过台阶下一众弯腰低头的王族,最终定格在安卡头上,道:“大将军就该有大将军的样子,站起来。”
安卡无言,利落地站起身,他昂首,姿态端正如同置身沙战的战士。
“这就对了。”
赤色的眼收缩瞳孔,倒映出王座上一张苍白的面孔,碧色眼眸波光荡漾如春水般明艳,罗刹王提起唇角,正朝他笑。
笑意朦胧,转瞬即逝。
至此,人生走上与众不同的轨道,缤纷的色彩在白纸上晕开,浓墨重彩,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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