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已经布置完毕，接下来将揭开神之戏剧的帷幕。”
狂风骤停，只剩下几缕凌乱的残风飘零。威利斯睁开双眸，淡色的眼倒影一片灰暗压抑的天空。
“请欣赏这一出献予神明的闹剧。”他自顾自后撤一步，欠身行一个谢幕礼，脸上的笑透着冷漠的疯狂。
“请诸位献上表演，用你们的愤怒与痛苦取悦神明！”
眼底袭卷一阵嚣张的狂妄，身形淡去，嘴角浮夸的弧度无从分辨是属于威利斯还是留利斯。
剩下修得斯一个人，灰暗的身影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耳畔捕捉到一阵无意义的嘶吼与咆哮，紧接着是刀戟折断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血液飞溅的声音……
不用亲眼去看，他也判断得出咆哮声的来源是一副怎样的血腥地狱。
没有风。风似乎在前一刻的肆虐中用尽了气力，连微风都销声匿迹。空气前前后后被烈火和飓风榨了个干净，残存的稀薄痕迹在低温中瑟瑟发抖。地面坑坑洼洼布满斑驳的裂痕，建筑物被磨平棱角，门窗被尽数拆卸干净，坦露几个镶在屋前屋后的窟窿，像空洞的眼和口，面对满目的疮痍无动于衷。
他看满城的荒凉萧瑟，再放眼远方雾蒙蒙的天际，恍惚看见云层下方弥漫的霞红。
外界一切声音远去，他阖上眼，听见骨头在躯体里战栗。
战栗的原因不是恐惧。
熄灭的火重新燃起来。金色的火从指尖窜起，被用力攥在拳心。
有人从身后接近，在三步之外屈膝。
“陛下。”
安卡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看见了，从罗刹王与威利斯交战开始，一直到附身的威利斯消失。他在暗处，把双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如雪花飞扬的火苗有意避开了隐匿的安卡，他知道修得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但他没有现身的理由，也没有现身的机会。
他没想过会目睹罗刹王与氏族的交战，无意窥视事件背后的隐秘，但那惊天动地的场面容不得他避开视线。
既来之则安之。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只能藏身暗处的事实，无意中听见了战乱频发的原因，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心声。
对方没有询问他在此处的理由，只道：“随我，去救人。”
这一声格外低沉，比此时灰霾的天空还要压抑。安卡有些讶然，但无权过问，只抱拳应下，随后见对方张开羽翼升上半空，他也施展凌空的法术紧随其后。
但修得斯没往战场的方向去，而是拐了个弯停在附近的城镇。安卡不解，斟酌着问他：“为什么是这里?”
“那些人不用救了。”
安卡的思绪凝固一瞬，反应过话里的含义后耳边穿过一阵嗡鸣。
不需要救援，说明皇城军队数千将士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久经训练的血族战士连存活的可能都没有?
接下来，他就亲眼看见了全军覆没的真相。暴走的血族在街巷中飞檐走壁，他们身型膨胀，四肢粗大，镶在指尖的不是单薄的鳞片一样的指甲，而是锋利的兽爪。他们翻着血色的眼，在街巷上疾奔，有几只聚在建筑周围，绕开门窗径直凿穿墙体，拈鱼一样把屋里的人拎了出来。
利爪划过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被抓住的血族捂着脸失声尖叫，然而被野性侵噬神智的人不会产生同情，血盆大口张开，当头就要咬下。
金光闪烁，利箭破风而出，精准贯穿袭击者的头颅。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修得斯停在幸存者跟前，用治疗的法术给他治愈伤口。倒地的狂化血族却顶着一个贯穿大脑的血窟窿抬起头，张着满嘴利齿朝漆黑的羽翼猛扑过去，被突然落下的另一道黑影一脚踩进地里。
安卡惊骇交加，他注视着脚下还在蠕动四肢的怪物，恍然明白为什么皇城军队没有幸存的可能。
“这是什么……”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怪物撑起四肢，试图把头从塌陷的地面抽出来。脚下传来一阵强悍的蛮力，把他整个人的重量往上提起，他身形一晃，从怪物的头上翻身跃下，目睹一具丑陋的躯体扭动关节站起来，挂在脖子上的头塌陷了半边，血液从脑壳涌出来，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锋利的爪猛然袭向安卡面庞，被金色的火焰打断。鬼火平地腾起，把眼前的怪物焚烧殆尽。
额角的神经突突狂跳，他后撤两步，心有余悸。这种杀不死的东西，就算他这位皇城大将军上阵，也绝对不会有胜算。
“是瑞恩长老的法术，”修得斯站在一旁，周围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我们解不了法术，也杀不了施咒人，要救人，只能解决掉这些“狂化”的人。”
“该怎么做?”安卡想到这些怪物惊人的耐受力，一般的手段根本杀不掉它们。
“这些怪物交给我，你去转移那些被困的普通人。”修得斯无视周围靠近的粗重脚步声，淡淡道。
“好！”安卡应声，挽起就近的幸存者跃上半空，往其他方向飞去。
说话间已有七只狂化血族聚拢过来，还有几只正飞身在墙体上朝修得斯的方向狂奔。鬼火似乎对它们有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转眼间前后左右，乃至楼层上方都出现狂化血族的身影。它们扯着嗓仰天长啸，此起彼伏的咆哮声织成浩荡的气场。修得斯在空间中张开防御法阵，在包围圈中岿然不动，泰然搓起一点金色火花，火焰落地，迅速扩散成金色的火海。火焰掀起一波浪涛，湮没飞身狂奔的怪物。
它们被鬼火吸引，却对鬼火没有任何抗性。
修得斯收拢一道鬼火的路径，朝一只被鬼火包围的狂化血族靠近。隔着火光也能清楚地看见那双圆溜的血色眼睛，它们几乎都瞪着眼呲着牙，獠牙上还挂着腥红的血，血腥味浓郁得呛鼻。怪物发现了走近的人，擒着利爪朝鬼火抓了一把，顿时嗷地一声嘶叫起来，与鬼火接触的部分从身体上消失，它收回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血色的眼没有变，眼里的情绪隔着火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充斥眼瞳的红色不是恐惧、不是绝望、不是贪婪，而是愤怒。无尽的愤怒，燎原的愤怒，永不落幕的愤怒。
它们呲着牙咆哮，也是在宣泄愤怒。
修得斯不知道，究竟是血族本性如此，还是有谁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到了这些人身上。但他可以肯定，这混乱的场面，仅仅只是个开端。
就像威利斯说的那样，某出戏剧拉开了帷幕。
有人在远处的高楼伫立，眼角眉心残留着浅淡的伤痕。
自北境而来的八千多名叛贼接连陷入狂化状态，随从的魔族因为种族差异逃过一劫，但纵使有法器护体，依旧逃不过被野兽肢解的命运。
高处的风撩起发梢，门埃罗兀自眺望远方，弥漫的咆哮声在耳边汇成一曲安逸的歌谣，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眉间的戾气隐隐有躁动的迹象。他森然一笑，与远方投射过来的目光对视。
修得斯发现了他。门埃罗无聊地耸肩，隐去身形避开对方的观测。
修得斯无暇去管门埃罗一个人，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处理那些狂化的血族。他一跃而起，凌空踏在高楼顶端，放眼满城穿梭和咆哮的身影，抬手虚拂过眼前景象，金色的鬼火与之感应，迅速向外游走，追着怪物的足迹铺满城镇的街道。自远方传出一阵洪钟般的吼叫，在这座城镇之外还有数不尽的怪物在肆虐。耳朵捕捉到千里之外求救的呼喊，他展开双臂，催动力量，掀起一片扑天盖地的金色巨浪。火焰向四周的城镇汹涌扩散，呼啸着盖过猛兽的咆哮，把活的怪物和死的尸体一并淹没。
火焰攀上高楼，伏在脚边从容地摇曳。城里城外金光弥漫，灰暗的云层也被打上炫目的光晕，一时天地颠倒，恍如恒星坠入地表。
咆哮声逐渐停歇，但仅限在鬼火过境的地方。二十三座被怪物袭击的城镇复归宁静，火海渐熄，游荡的鬼火找不到目标，在风中扑棱一瞬，转眼消弥。
光与火俱散。幸存者们躲在命运的夹缝中，瞪着空洞惊惶的眼张望天空。天空覆盖一层灰霾的色泽，像沉淀了几百年的灰尘。天地混沌，万籁俱静，大地比天空还要死寂。
他在高处俯瞰大地，碧色的光泽在眼里打着沉重而缓慢的旋。
他站在众生的悲苦中，传到耳畔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鬼火救了他们，他却没从幸存的世界中看到希望。
灾难过处，无论幸存与否，都格外惨烈。
宁静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在更远的方向、在其他方向、在四面八方，有咆哮声远远传来，此起彼伏落在耳畔。太阳穴处传来一阵刺痛，他阖眼扶额，下意识咬住牙关，却排除不开耳边的异响。
凄厉的尖叫声紧随在咆哮声之后贯穿脑海，神经被来自外界的声音占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违和感格外强烈，问题出在哪里?
嘈杂的声音在脑海里翻涌交织，他的问题被尖叫声吞没，没有回音。
“陛下，接下来该做什么?”有人不知何时走近，询问的声音恭敬而诚恳。
碧色的眼眸猝然睁开，咆哮与尖叫刹那远去，他恍然记起，他是魔神王冠选中的、统领一切的王。
魔神......
“去其他地方，狂化血族分散到了国境各处。”他开口，说话的声音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身后的人一如既住的顺从。
两道影从城镇中离开，往更遥远的方向飞去。
零散的几只狂化血族在远离皇城的村庄游荡，它们没有神智，任凭满腔怒火驱使，袭击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辜的血族们尖叫着逃窜，但原始的血性比他们更加迅捷野蛮。它们轻而易举地摧毁房屋，抵御的拙劣刀具被一掌拍成碎片，试图反击的人连防御的能力都没有，来不及明白双方的实力差距就全军覆没。袭击与侵略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怪物们屠戮完一座村庄，挂着满身污秽的血腥，又机械地前往下一座村庄。
狂化的法术不仅影响了那二十三座城镇，还有起伏的余波向外扩散，干扰了其他地方的安宁。
一名挑着担子的血族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扁担跌在地上，内里的花瓣零落在地，她痛苦地捂住脸，肺和心脏像刀割过一样痛，视野在痛苦中模糊，她跪在地上，抱着头仰天发出一声咆哮。身型迅速蜕变，愤怒的情绪在血液里沸腾，双眼失去光泽，被一股血色取而代之。怪物抬起身躯，踩着散落在地的花瓣呆滞一瞬。路过的行人放声尖叫，它将脑袋扭到背后，血色的眼倒影一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尖叫声戛然而止，飞溅的血液覆盖凌乱的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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