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两颗钉子，钉在我后颈上。
我背对着他，玄关的灯光惨白，照得我无所遁形。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的气流拂过我的耳廓，却让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僵持。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听见自己骨节转动的声音，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严屹就站在我面前，不到半臂的距离。
他没再靠着门框，也没再抱着手臂。
他就那么站着，垂着手，看着我。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很平。
“没什么。”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
“没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却没有笑意，“你从上了我爸妈的车开始，就没说过几句完整的话。”
“饭桌上，我爸问你工作的事，你差点把筷子掰断。”
“我妈送你钢笔，你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他一句一句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份验尸报告。
“林禹，你到底在躲什么？”
我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向前逼近一小步。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干净皂角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看着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告诉我。”
我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执拗的探究，一种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的坚持。
我的防线，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寸寸崩塌。
“我……”
“我不去深圳了。”
我说出来了。
说出来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懂。
“我……我考上了南理的研究生。”我像个被审判的罪犯，继续交代着自己的罪行，“录取通知一周前就到了，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严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一点点残存的，属于他平时的松弛和散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吼我。
他只是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他开口，嗓音有些哑，“毕业照那天。”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我说，‘以后到了深圳，我也就你这么一个熟人了’。”
“那个时候，你已经决定了？”
我无法辩解。
我只能点头。
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沉重的动作。
严屹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被拉开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你把我当什么？”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碾碎的错愕。
“林禹。”
“我们是兄弟。”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榔头，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我以为他会继续质问，或者转身就走。
但他没有。
他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短促，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呵。”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将客厅茶几上那罐我没喝完的冰可乐，狠狠地扫到了地上。
“哐当——”
金属罐体撞击地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在寂静的公寓里炸开。
褐色的液体混着冰块，溅得到处都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终于对我吼了出来，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我发火。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红。
“我的决定，跟你没关系……”我下意识地辩解。
“没关系？”他打断我，声音更大了，“我们一起投的简历，一起拿的offer，一起规划了多久的未来，你现在跟我说没关系？”
“你做这么大的决定，连说一声都不愿意？”
“林禹，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这么不值得被告知？”
“是觉得我没资格知道你的决定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子，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只能低着头，任由那些话语将我凌迟。
“严屹，你冷静点。”
一个温软的女声从卧室门口传来。
周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穿着睡裙，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两个。
她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严屹的怒火上。
严屹转过头，看了看她。
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到我身上。
他眼中的滔天怒火，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慢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那是比愤怒更让我难受的，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疲惫。
他什么都没再说。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到我无法解读。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砰。”
门被关上了。
没有摔门，只是一声沉闷的响动，却像把公寓里所有的空气都抽干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周晴，还有一地狼藉。
地上的可乐还在“滋滋”地冒着泡，冰块在灯光下缓慢地融化。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周晴没有过来。
她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从茶几下抽出几张纸巾，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她捡起那个已经瘪掉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
然后，她拿着湿透的纸巾，走到我面前。
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她把纸巾递给我，我没有接。
她也不在意，收回手，将纸巾扔掉，然后走回我面前。
她仰头看着我。
客厅的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在她漂亮的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伪装，看穿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连我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秘密。
她就那么看了我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开口，声音很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
“你就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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