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荻和谢栖羽一前一后掀帘跳下马车。
路边杂草中趴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女子,一只手臂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寸,掌心与指甲皆嵌了厚厚一层泥土。“……救……我……”她脸色惨白,用几乎涣散的眼神望着三人,口中发出喃喃的救命声。
谢栖羽见她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直延伸至黑黢黢的山坳中:“她是从山坳中爬出来求救的。”
鸣川握住她半抬起来的手臂,略作诊脉,向谢栖羽道:“尚有一线生机。”
苏荻怔然一瞬,鸣川怎么连医术也不在话下?谢栖羽真是好命啊……
愣神间,鸣川已经迅速往返马车取回药箱,向那女子问道:“伤哪里了?”
“……腰……刀伤。”
“非常之时,姑娘勿要见怪。”鸣川一边道歉,一边撩起那女子的丝绸上杉,露出腰后一道又深又长的狰狞刀口。
苏荻惊呼一声,跌坐在地。
鸣川用蘸了清水的湿巾帕对伤口稍作处理,随即点了那女子的几处穴道,喂她吃下一颗药丸,又将白色药粉撒到伤口处。
那女子痛得疼得浑身发颤,五官拧作一团,却死死咬住牙关,只在剧痛难忍时闷哼几声。待药粉撒满伤口,她已浑身脱力,几近昏厥。
少顷,“血应当止住了,所幸未伤及要害。”鸣川松了一口气,又向谢栖羽问,“送到城中医馆去?”
谢栖羽点头,不带任何感情地回了声“嗯”,转身回了马车。
不消片刻,三人携一重伤的女子又重新赶路于星河夜色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在马车颠簸中悄然转醒,她微微抬眼,意识朦胧地看了看四周,忽然睁大了双眼,声音嘶哑着急道:“我兄长……我兄长还在山下……”
她凄然的目光如丝如缕地缠上眼前的苏荻,哀声道:“恩人,求你们也救救我兄长吧。他是朝廷命官,有要务在身,不能死。”
谢栖羽面色微沉:“什么朝廷命官?”
那女子伏趴在马车一边的榻上,勉强侧身抬头看了一眼说话之人,却似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倒抽一口气。待缓过一阵锐痛,她喘息着警惕问道:“你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何处去?”
“我们兄妹二人自江南豫台而来,家中经商,听闻冀北青州鼓励商业往来,商税可减三成,正想去探查一番。”苏荻答得滴水不漏。
那女子的眼神又在二人之间流转几轮,谨慎问道:“你们可知冀北最近有件大案?”
谢栖羽和苏荻对视一眼,苏荻回道:“没有。”
谢栖羽不动声色:“你兄长是去冀北查案的?”
那女子轻轻点头,眼中闪起泪光:“兄长是朝廷特使,得了圣上密令去冀北查案,此案牵连甚广,早两日临近冀北地界,兄长就有所察觉,有人尾随于后,我们虽已加强防备,却还是难逃此劫。”
说到此处,那女子忽又激动起来,苦苦哀求道,“恩人,求求你们再回去看眼兄长吧。”
“贼人若意在你兄长,他现在应该已经死透了。” 谢栖羽虽显出几分耐心,说出的话却没有半点委婉。
“……”苏荻稍作沉默,道,“姑娘,你伤势不轻,还是先去城中寻个医馆稳住伤情。”
那女子神色复杂,咬着下唇,须臾,似是终下定决心道:“恩人,你们既然非朝堂中人。我……我说实话,其实,其实兄长生死已在其次……”她眉间笼起浓雾般的忧愁,“兄长此行亦携带了丞相密札,带我随行,也是怕他万一遇难,此物落入贼手,还不知要引发何等事端。”
最后,她极为坚定地看向眼前二人:“就算救不得兄长,也要寻回此物。”
“哪位丞相?”
在诸如"令兄何人"、"所查何案"、"仇家哪路"等明晃晃的问题中,苏荻忽然认真起一个最不打眼的细节来。
天朝内阁丞相共三人,首相秦衍,副相虞明荃和兰桢。对民间百姓来说,三人皆是大权在握之人,很难分清其间差别,许多时候提及丞相只是提及一个层级而已,并非指代一个具体的人。
那女子似也有些意外,略作犹豫,还是答道:“秦丞相。”
谢栖羽看了看苏荻。
虽同是受万民遥拜的朝廷重臣,但其间的立场之殊、政见之别,可谓泾渭分明。所以,对任何一件官场上的事来说,“哪位丞相”的确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秦衍自入阁第一天起就被称之为“布衣卿相”,此称谓并非指他真出自一穷二白的一介布衣,而是说他并非出自“虞兰谢沈周”五大世家。以“布衣卿相”之身份而高居首相之位的,他更是天朝百年以来的第一人——六年前谢氏陨落那一关键战役里,他是坚定的“议和派”,曾极力劝阻谢陵出征,后来谢氏谋反的谣言传出,他因这颇具先见之明的一劝而得了皇帝赏识,意外在首相之争中力压虞明荃。
但虞明荃也实在怪不得秦衍,这一劝顶多令秦衍的仕途锦上添花,而真正对秦衍雪中送炭之人,正是虞明荃自己那从小宠到大的嫡亲长子,虞墨。拜虞墨当年金殿一跪所赐,虞明荃的敕书生生被追了回来,改成了秦衍。
兰氏因发家地与虞氏临近,两家关系素来融洽。至兰桢一辈,其儿孙多游手好闲,骄纵难驯,得虞氏荫蔽,方才未曾衰落。兰桢不若秦衍得皇帝青眼,兰氏不若虞氏人才辈出,久而久之,便也习得了浑水摸鱼,八面玲珑之道,日常遇事能躲尽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谢栖羽敛回目光,摆出了袖手旁观的态度:“姑娘若惦念兄长遗物,我们也可折返回去将姑娘送回遇难之处。”
苏荻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当下这遗物若是没被偷走,明日自然也还在。”
言下之意,她不想袖手旁观。
谢栖羽再次看向苏荻。
苏荻却微笑看向那女子:“姑娘叫什么名字?”
“陆溪禾。”那女子轻声道,稍顿了顿,又道,“我兄长叫陆景温。”
苏荻又笑了笑,未再继续询问,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起了瞌睡。
陆溪禾唇瓣动了动,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栖羽。
谢栖羽手肘抵着窗棱,指节微屈支着下颌,静默望向窗外。
又过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驶进前方的县城。
苏荻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票敲开早已打烊的医馆大门,叮嘱大夫照顾好重伤的陆溪禾。
暮色沉沉,马车重新踏上前往客栈的长街,帘外灯火稀疏,在谢栖羽清俊的侧脸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他默然良久,终是将憋在心里一路的话生硬地问了出来:“为什么要答应明日去寻她兄长遗物?”
苏荻挑眉笑道:“你怕陷阱?”
谢栖羽转头,银霜般的月色笼罩下来,眼尾显出几分冷意:“你不怕?”
苏荻闲倚锦垫,纤指一弯,抵在额上,轻轻说道:“我若知道怕字怎么写,此刻还能与你共乘一车吗?”
烛光幽暗,她不似白日里那般神采,显出几分倦怠之意,就在倦怠里,又慢慢渗出些微的缱绻来。谢栖羽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目光落向窗外摇曳的树影。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自小学的都是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苏荻微微一拧眉,低声嗤笑,“好听不好用。”
谢栖羽淡淡道:“谋事之策,有何不对?”
苏荻的目光淡淡逡巡在他清挺如松的侧影上,恍然见到另外一人。
她盯着他出了会儿神,慢慢道:“危机当前,谋定而后动是怕失去原有积累,自当避危机之危;但一介草民,本无积累,何所畏惧,自当博危机之机。”
谢栖羽指节微屈,拇指缓缓摩挲过食指骨节。
“居高位者谋其远,处微末者搏其险。”苏荻不由向他凑近几分,语重心长道,“你得适应下身份的转换才行。”
谢栖羽的余光淡淡扫向苏荻,马车微微晃动着,她的眸中似像荡着一池春水,层叠的涟漪漫入空气,若即若离地触上他的视线。
他拢回思绪,不着痕迹地微扬唇角,低声应道:“有些话虽不尽然正确,但你说出来,似乎便多了几分可取之处。”
夜色,无酒也醉人。
……
一夜无话,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霜雾朦胧,天光隐现,车马尚未喧嚣,三人已重访故地。
山坳处僻静无人,萋萋荒草蔓生至腰间,像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那人被一剑贯穿心脏,伤口处干净利落,除此外再无其他兵器伤口。” 鸣川立于一辆翻滚而下损毁的马车旁,指着数尺外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道。
又见周遭横七竖八倒着数名护卫,衣衫破碎,刀伤深浅交错,“这些护卫倒是忠心护主,看样子是与贼人殊死搏斗了一阵,欲为主人争取逃走的机会。” 鸣川摇头一叹,“但终是不敌,尽数身死。”
“他身上可携带有官府勘发的鱼符文书?或是圣旨之类的文帛?”苏荻问道。
鸣川摇头:“马车内和那具尸首身上均有被搜查翻找的痕迹,怕是已经被寻走了。”
“可惜了。”苏荻似有些失望。
“你懂的倒是不少。”谢栖羽忽然插了一句。懂得丞相有别,懂得官府制式,大抵不能只用一句“曾嫁入官宦之家”来解释,不参政事的后宅女子接触这些事务的机会十分有限。
苏荻于拧眉思索的间隙瞥了他一眼:“我能活到现在,可不是个花架子。”
似乎一切不合理,皆能被这句话解释得顺理成章。
谢栖羽无意追问,只挑衅般叹息一声:“白忙一场——不是花架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说罢便打了个哈欠,拨开杂草,慢步而返。
鸣川拍了拍身上的泥尘杂草,跟了上去。
苏荻仍不死心,绕马车踱步一周,扬声叫住二人:“你们高门贵府的马车内就没什么暗格机关吗?”
谢栖羽驻足,向鸣川望上一眼。
鸣川如实回道:“车厢内外未见玄机,若想将暗格做得如此隐秘,制工繁复,制费不菲。但看马车用料俭朴,榫卯粗疏,并非精工细作之物。”
“寻常人家,谁肯费这般周章制作马车?”谢栖羽回望苏荻,大声道。
“他是特使。”苏荻双手一摊,“来都来了。”
苏荻给出了两个无法令人拒绝的理由,谢栖羽默许下,鸣川折返而回,躬身拆解起马车来。
见鸣川手法十分老练娴熟,苏荻不禁向谢栖羽赞叹:“鸣川怎么什么都会?”
谢栖羽淡然解释道:“世家大族通常会设有专门的规训机构,根据每个主人不同的日常习惯培训贴身侍奉的女婢男仆,在谢府,此机构称之为聆雨阁,鸣川是聆雨阁前后几代培养的贴身侍从中最为优秀的一人。”
“倒是听说过……”苏荻似懂非懂,“但是精通一两样倒还正常,你谢府也是世家大族,怎同那抠门的小富之家一般,将所有职责系于一人之身呢?”
“各世族训人的目标大相径庭。谢氏乃世代将门,常因战事而东奔西走,不便众多仆役随行,故聆雨阁训练之侍从,通常能一人担当数职,日常侍奉无过便可,但战场所需各项技能需尤为出类拔萃,以应万变之需。但换到如虞氏这般靠文官立世的世族,则会各职分派于不同侍从,日常侍奉、风雅之事、护卫之责亦或其他,皆要求极高。你看鸣川虽样样皆通,但单拎出任何一项,大抵都难达虞氏的严苛标准。”
苏荻恍然,羡慕道:“你可吃过什么苦?”
谢栖羽思索片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与你在豫台郊外那几日,好苦。”
“我不信,”苏荻立刻反驳道,谢栖羽分明是想让她愧疚,她才不会上当,“你身为阶下囚时,难道没有吃过苦?”
谢栖羽眼眸清澈,无辜地摇头:“真的没有。”
见苏荻仍瞪着眼睛一脸怀疑,谢栖羽解释道:“我在京城时,只被软禁而非囚禁,家仆们仍尽心尽力以锦衣玉食奉之,除了行动不便,与往日无异。我被定罪遣送往豫台时,虞氏长公子派家臣前来送别,各处皆做了打点,言其顶撞圣上,被罚禁足思过,想助我亦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愿此途无恙。后来,入落花楼,莺娘待我如何,你也能体会一二,她甚至自掏腰包雇佣小仆侍奉于我。“
苏荻无语:“……莺娘还真是个实在人,以前她说她在你身上是亏钱的,我还不信。现在想来,她可能还亏了不少。”
世家公子就是世家公子,落魄了也不叫平民百姓,叫落魄的世家公子。
谢栖羽看了看她,没说话。
“公子!”
鸣川手持一方灰白布囊,小跑至二人跟前,惊喜道,“果然有暗格。”
谢栖羽接过布囊,指节挑开系带,赫然见一卷明黄绫锦静静卧于其中,旁侧更有一封未缄口的信函。
圣旨所下,着监察御史陆景温协助青州府彻查冀北军粮草失窃案。
丞相密札所写,若冀北粮草失窃案确系青州匪患所为,当以招抚为先;倘招安未果,则凭此密札,调曹放将军部剿灭之。
谢栖羽忽然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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