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隐滚来雷鸣,夜幕越发低垂,弦月被浓云所暗。
车厢内,陆溪禾的询问伴着辘辘轮声而起,似是不解之极:“你们既然才是真正的兄妹,这同一道贡茶,怎的深谙茶道的兄长赏而不识,倒是品起茶来毫无章法的妹妹却十分熟稔?”
谢栖羽淡声重复了一遍方才宴席上的回答:“她的确曾有门甚好的姻缘。”
苏荻弯起手腕,支着下颌,盯着烛影摇红,想起宴席上陆溪禾那一闪而逝的笑容。她心不在焉,伸出玉指慢慢拨弄起跃动的灯花。烛火忽明忽暗,将谢栖羽和陆溪禾两人的面容照得阴晴不定。
她不知陆溪禾是敌是友,不知陆溪禾的身份是真是假,更不知当初借陆景温之身份,与陆溪禾同行的决定是对是错。
她隐隐有种直觉,谢栖羽流年命转,那在过往岁月里艰难无望的事情,熬过了整个冬季,终要迎来注定的新生。她不是那缕唤起万物的春风,她只是误打误撞随着那缕春风一同来到了谢栖羽身前。
谢栖羽终有一日会重回那煌煌金殿,无论是否有她相助。
一阵疾风自窗隙掠入,火舌猛然窜动起来,猝不及防的灼痛令她倏然缩回手掌,一瞬回神,耳畔又响起陆溪禾和谢栖羽的谈话声。
“李大人似对公子有所怀疑……”
“此案既蒙圣上关照,他谨慎也是应该。”
“方才李大人谈及青州前景时忧形于色,虽被那幕僚岔开,但表情做不得假。”
“你倒是观察仔细……”
……
听陆溪禾对方才宴席上的局势剖析入微,苏荻忽觉自己是个无关紧要且只会惹是生非的局外人。她心底隐约生出几分嫉妒,又藏着些许不知因何而起的烦乱。
一路缄默无言,及至客栈,苏荻卧于榻上,犹觉辗转反侧。直到一声惊雷乍响,她陡然一颤,猛地将头埋入薄衾之中,久久未动。
携着劲风而来的雨滴颗颗分明地敲打起纸窗,噼里啪啦地雨声渐作倾盆。恰在此时,另一侧却传来不急不缓的叩门声。
苏荻短暂愣了一会儿,拢紧衣衫起身开门。
门外,一袭浅青色长袍玉立高挺,晦暗廊灯下,若潇潇风雨中的松竹。
“半夜三更,你来做什么……”苏荻微退半步,隐有躲闪之意。
谢栖羽注视着她,声音平和:“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你……你若是因为那茶来兴师问罪的,”苏荻声音渐低,似有几分沮丧,“我没什么要说的,你横竖不会信我。”
话至此处,苏荻忽而抬起眼眸,似下定决心一般:“我要走了。”
谢栖羽微微一怔。
苏荻兀自嘱托起来:“陆溪禾可能不若表面简单,我不知她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你自己小心。”
“那日威胁她时所用的毒药是我从医馆尚未清理的砂罐里顺手舀的残液。没有什么解药,她也不会毒发身亡。”
“还有,”她顿了顿,深深吐出一口气,真诚道,“我虽说了很多谎话,但相助之心,天地可鉴。”
末了,她羽睫低垂,语气再次低落下去:“但细想来,我反倒可能牵累你……所以,我要走了。”
谢栖羽摇头一叹:“你曾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想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哪句?”苏荻好奇地再次抬起头。
谢栖羽微微俯身,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声音极轻:“我该迎你过门,把你的钱财尽数纳入囊中,免得你不日后悔,令大业中道崩殂。”
苏荻一怔,后退一步,脸上慢慢酝酿起三分恼怒七分赌气:“你若怕自己过不得苦日子,觊觎我的财产,我明日再支取些银两给你便是!”
她别过脸去,十指扣住门框,发力欲将房门合起。
一推,纹丝不动;再推,岿然如山。
她气恼地瞪回谢栖羽。
谢栖羽一脚迈入房门,笑问:“你说陆溪禾不若表面简单,那陆溪禾和你,谁更不简单?”
“当然是你。”谢栖羽自问自答,话音落处,他已站至房内,反手合上门扉。
豫台郊外灶房那夜的情景瞬间浮上脑海,苏荻下意识地后退数步,腰肢哐当一声撞上了桌沿,震得案上茶具哗啦作响。
谢栖羽信手取过火折,指尖轻捻,一豆烛光倏然跃起。他闲雅落座,有些困惑地发问:“你怕什么?”
见苏荻周身紧绷,谢栖羽忽而似有所悟,似笑非笑道:“苏姑娘金枝玉叶,我怎么敢轻举妄动?”
苏荻闻言,耳根不由一热,有些窘迫地松了戒备,隔着红木圆桌与他对坐,怏怏问:“还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谢栖羽不置可否,直入主题:“因为曹锐,我信了你是个身世凄惨的孤女。我想,以曹家的势力和本事,总能将一个人的身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今日却不这样想了。”他端起世家贵公子盛气凌人的架子,冷笑道,“曹家算得什么?不过是谢氏昔日的一只鹰犬罢了,真正的皇族世家,他又能查清哪个呢?”
苏荻略一思索,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试探道:“你猜想我背后或有更大的势力,设了局连曹家也被算计其中?”她眨了眨眼,无辜中透着无奈,“公子因一杯茶而起这般疑心,莫不是太小题大做?”
“天下贡茶共十六品,峨嵋毛尖峰若论稀贵,可排得上前三。”谢栖羽瞥她一眼,“当年谢氏府中亦非年年可得,曹家更不可能任你饮作市井粗茶。可你方才于宴席之上,分明只当此茶是寻常之物。你说,我可该小题大做?”
“……”苏荻轻咬下唇,显出几分心虚之意,再次恨起自己的不学无术。
谢栖羽见她这般模样,真心疑惑起来,摇了摇头道,“我的确曾怀疑你是潜伏我身边另有所图的细作,却不知是哪家主人敢用你这样一个错漏百出之人担此重任。况且,你方才说什么?”他长眉微挑,“你要走?哪个细作能随心所欲,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听到此处,苏荻亦不免好奇起来:“你既不信我是孤苦无依的孤女,又不信我是皇族世家的细作,那我该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谢栖羽再次摇头,神情复杂,“苏荻,你当真不愿透露半分给我?”
“你实在心思剔透,敏锐之极。”苏荻笑了起来,轻松道,“但告知我茶名者,的确另有其人。”
窗外雨潺潺,四下安静时,凭生几分孤寂之感。
苏荻眸光轻转,望向雕窗,目光似穿透了那薄如蝉翼的窗纸,落向遥远的长夜尽头。
“那是我第三任丈夫带给我的。”她语调安宁,一如窗外淅沥轻缓的雨声,“他叫杜若。”
“我遇到他时,他正独自一人游历江南曲州。我说,你叫杜若,我叫苏荻,我们皆是花草,可以年年一同春生冬眠。他却笑回,男儿当四季常青。”
苏荻勾起唇角,眉眼间泛起温柔的涟漪,是谢栖羽不曾见过的,被幸福包裹的笑意。
“他似阳光与甘霖,将我经年的阴霾与干涸尽数驱散。我忽然知道了草木自然健康地生长在人间是何种感觉,那是一种我从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于是,我不曾问过他可曾婚配,不曾问过他家中父母安在,兄妹可好相处。我不顾一切地问他,你娶我可好?”
“嫁给他之后,我才知晓,他原是虞氏的门客,在曲州为虞氏寻找一副前朝画院的遗作。可惜,寻得太快了些……临行前,他让我在曲州等他,待回京复命后,便辞馆与我隐居山林。”
苏荻顿了顿,缓缓屈起纤指抵住额角,将半张面容隐在手臂阴影中。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发颤:“但我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他溺毙陵清江的噩耗。”
谢栖羽辨不清她隐在阴影中的神色,只见那玉雕般的下颌微微绷紧。
寒枝承不住新雪的重压,极力隐忍中,却教人窥见满目伤感。
她的声音开始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剜心之痛隔绝在外:“杜郎为我烹得此茶时,并未多言此茶来历。在我追问下,才告知此茶名称。见我喜欢,只道此茶珍贵,唯有京城可得,许诺复命归来时,再为我捎些新茶。”
谢栖羽知道,虞氏文官立身,文学艺术造诣到了虞墨这一辈几乎登封造极,也的确养了一群门客寻访天下诗文书画,遇稀有上乘之作,赏赐毫不吝啬。但是……
“但是我所说的一切,你当下皆无法求证。”苏荻忽地低笑一声,言语微顿,透出一股解脱般的轻松感,“所以呀,我才说,你横竖不会信我。我倒不如一走了之,从此你也不必担惊受怕。”
谢栖羽敛回神思,不经意间瞥见苏荻微露的皓腕上几道参差浅痕。似是利刃所留,年深日久,痕迹已淡。可灯影一摇,明暗交错,仍显出几分触目惊心来。
他的心默默紧了一下,似有针刺。
“你说得不错,我无法求证真假。但……”谢栖羽移开目光,放轻语气,“我不会主动赶你走。如果你执意要走,那也是你的自由。”
苏荻默然未应。
谢栖羽隐隐怅然若失:“苏荻,今日一别,余生或也不会再见了吧?”
苏荻身形一僵,余生不再见……吗?她掌心缓缓下移,托起下颌,盯着案头那盏孤灯有些出神。
谢栖羽望着灯下重新露出面容的美人,沉默片刻,起身向门外而去。
见他动作干脆,苏荻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方才提起要走时,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想的是她已为谢栖羽的沉冤之路埋好了所有的伏笔,已然完成了那人的交代。可想到谢栖羽时,她离开的念头突然不再那么坚定,抛开此前的别有用心,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非走不可。
是情愫作祟么?她不知道。比起情愫,她更需要的可能是救赎,杜若对她的那般救赎。
可无论如何,一言既出若覆水难收,她不知该如何改口。在已经脱口的决定上反复纠结,很容易让人看低了去。
“苏荻?”
思忖间,耳畔忽地传来一声低唤,苏荻循声而望。
谢栖羽回身,四目相对,他的眼眸若沉静旷远的大海,暗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浪涛。
短暂的寂静里,窗外雨声渐密,苏荻的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那绵密的雨帘似要织罗成网,将她永远捕获在这一刹的期待里。
“来都来了。”
那声音轻巧得很,像是风过人间时,偶然捎来的一句闲谈。
苏荻微微一怔。
谢栖羽已举步迈出房门。
苏荻眉目舒展,望着他扬起的最后一角衣袂消失于视野,轻轻笑了起来。
那夜的雨不知下到了几时。
苏荻第二日醒来时,黄澄澄的日轮已驱散满城的雾气,窗外的花草凝着露珠,折射出七彩琉璃般的光芒,长街曲巷间流淌着淡淡的泥土清气。
谢栖羽走在前往青州府衙的路上,却忍不住皱了皱眉,掩起了口鼻——
不知为何,空气中似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愈向前行,那血腥气便愈发浓厚,甚至还隐隐夹杂着腐肉残败的恶臭。
及至衙署门前,空气中的浑浊感更甚,却仍见有许多人围聚于此,议论声不绝于耳。
谢栖羽强忍不适跻身上前。
只见有男女老少十余人正盘腿围坐于阶前,皆是白裳素服,神情肃穆。众人中央静静躺着两口乌木金棺,一路浓稠而腥臭的血气正是从此二棺中传来。
以此二棺为分割,阶下,是一众全副武装气势凛然的护卫;阶上,是一众佩刀持棍严阵以待的官兵。两厢对峙,似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
谢栖羽心下一震,正欲向旁人打探究竟是何人敢如此挑衅官府,却忽感有人拍上他的肩膀,低声唤道:“陆大人,请随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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