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羽转头,陈安之拱手行了个礼,侧身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陈安之引着他穿过府衙南面的一条小巷,一边摇头一边长吁短叹:“陆大人有所不知,平阳侯非说曾遣家中二位庶子带府兵接应过冀北去年失窃的那批粮草,连人带粮尽数折在贼手。可此案证据不足,至今悬而未决,侯府三爷便坐不住了,自五天前起,日日携家眷来府衙门前静坐两个时辰,逼迫着府衙严惩凶手,以告慰其二子的在天之灵。”
“原是陵川周氏……”谢栖羽大惑得解,慨叹道,“人家可有皇后娘娘撑腰。”
谢栖羽对周氏并不陌生,甚至可称得上熟识。
陵川临近冀北,周氏一门昔年与谢氏堪称通家之好,当年亦是全力支持谢陵北伐的主战派。彼时周谢二族联手,在朝堂一时风光无两。周氏家主的嫡亲胞妹亦早年入选掖庭,圣眷优渥,未及三旬便执掌凤印,为周氏门庭更添光耀。
此刻想来,幸亏陈安之眼疾手快,在周氏族人发现他之前便已将他拖走。否则,保不齐那静坐之人中就有曾在京城与他交游过的周氏子弟。
平阳侯来头不小,陈安之却轻哼一声:“明面上,也只剩个皇后娘娘撑腰了。”
谢栖羽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心间如被扎上了密密麻麻的芒刺。
自六年前谢氏获罪后,周氏亦受牵连,明里暗里被削权去势。时至今日,若非中宫娘娘以椒房之尊苦苦周旋,只怕连九卿之位都难以保全。谢栖羽觉得谢氏无辜,周氏也是可怜之人。
思及彼时情谊深厚,再叹今朝朱门落魄,谢栖羽不由向周氏偏了偏心。
他原本只想借特使之身、查案之名在冀北便利行事,案件查不查得出倒在其次。可这偏心一生——
谢栖羽随陈安之从侧门踏入府衙,心道:这桩公案,少不得要为周氏讨个公道。
方踏入正堂,李善便热情而周到地迎上前来,亲切地送上几声“昨夜骤雨,可安寝?”之类的问候,随即便招来司理参军韩牧向特使详述案件始末,自己则寻了个由头脱身而去。
韩牧五短身材,肩宽背厚,长着一张诚恳可靠的方正面庞。他抱来一摞厚厚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二人中间的长桌上,憨声一笑:“陆大人,虽说这案件迟迟未破,但这小半年我们可是半点懒也不敢偷。”韩牧挺着胸脯,拍了拍那叠文书,“喏,全部的资料呀,我给您放这儿了,若有什么疑问,我就在这儿,随时给您解答。”
谢栖羽来时路上便已从陆溪禾口中知晓了案情经过,无非是去岁十一月,朝廷发往冀北三千石军粮在毗邻朔国的鹰嘴峡惨遭劫掠,运粮的百余名戍卒无一生还。那批粮草数量不菲,足可供冀北军啖马三月有余。边境竟有势力如此猖狂,朝野上下无不惊心,圣上方遣陆景温前来查探。
起初,谢栖羽执卷危坐,仔细研读着一张张密密麻麻写满端正小楷的卷宗,渐渐地,他翻纸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越来越不耐。
有卷宗上书死者一百五十八人,每具的倒伏方位、创口深浅、血渍喷溅……整个案发现场的惨状纤毫毕现于纸间,其间却无半句对破案有用的证据。
那最初报案的樵夫供词,更是事无巨细皆录于册。包括卯时食白菜包子两枚,见满山尸身时骇愣于地,仓皇跑路间吓得扁担脱手,新换的冬鱼泼洒满地……写满了近二十页的文书。
读到“逃窜时裤管被枯枝勾破两寸”时,谢栖羽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记录得这般鸡零狗碎,比勾栏瓦舍骗人铜钱的话本更繁冗拖沓。
查阅过半,谢栖羽索性弃了卷宗,直接问起韩牧:“这冀北地界,何人能组织起如此大规模的偷袭和抢掠之事?”
韩牧答得毫不犹豫:“冀北军,朔国边军,冀北山匪。”
谢栖羽一愣:“……冀北军?这粮草不正是为冀北军所筹?他们为何要横加抢掠?”
韩牧眼神纯良:“大人方才没说要论上动机。单论能力,冀北军是我朝精锐之师,最能不露半点痕迹便侵吞这三千石军粮。”
谢栖羽:“……”
谢栖羽按捺着性子:“遇难兵卒为何种兵器所伤?”
“刀和箭。”韩牧眯起左眼,作张弓搭箭之势,“射箭的箭,不是那个剑。”手臂又夸张地凌空劈砍数下。
“案发现场可有马蹄印记?”
韩牧摇头:“案发当夜大雪,一大早,满山谷白茫茫一片,什么印记都被雪抹平了。”
“马蹄或能被抹平,粮车重逾千钧,轮辙必入地三寸。可曾差人循着车辙印记,追查粮草去向?”
韩牧再次摇头,面上堆出几分体谅的神色:“陆大人未曾在隆冬时节来过冀北吧?”
谢栖羽不由哽住,他幼时虽随祖父踏足冀北,但皆是如当下一般莺飞草长的春夏季节。早闻冀北深冬朔风怒号,堆雪过膝,每岁皆有人冻毙于寒庐,熊皮貂裘也挡不住彻骨的风刃,祖父岂舍得让他经受这般苦寒?
想到此处,谢栖羽眼前忽然浮现出苏荻的模样,恍见一个单薄的身躯蜷缩在呵气成冰的夜里,任风雪落白了黑发。
她一个孤女,是怎样在冀北的冬天里活下来的?
韩牧见他不答,愈发凑近几分,啧啧道:“十一月的冀北呀,土地冻得比那城门的包铁门枢还要硬。粮草辎重但凡能行于其上,便留不下什么压痕。”
谢栖羽拢回思绪,换了个思路:“那么多的粮草,贮藏也非易事?”
韩牧苦笑拱手:“大人明鉴,盗粮之辈总不至为着囤积春耕吧。第一时间未能追踪到粮草去向,无论是落进朔军灶膛,还是填入匪寨饥腹,后续再想追查,便是难上加难了。”他掰了掰手指头:“您看,算起来,这批粮草八成已被吃光了。”
末了,韩牧面露难色,又掏心掏肺地添了一段:“这事要查就得铺开了人手去查,可青州府就这么几个衙役,摊子能铺到哪去?兵部虽说派了几个人,也是杯水车薪呀。和您说句实话吧,这案子结案不难,把责任往那冀北山匪处一推,再请冀北军剿匪,这事就算完了。可怕的是什么,是万一军粮真是这朔国边军暗中劫的,一看我们不仅没半点动静,还自相残杀,日后怕是要更加无所顾忌了。”
联想到三月前高翊被重新启用,谢栖羽忽觉一切皆变得顺理成章。此前他因那封丞相密札,注意力皆在那冀北山匪身上。如今想来,朔国怕是更为棘手的一方,圣上或因此案而不得不防朔国撕毁和平盟约的可能,更要做好两国再起争端的准备。不声不响地启用一个尘封多年的故将,再合适不过。
心下初定,他又问起故人之困:“平阳侯曾遣二子携府兵护运军粮,尽皆殒命之事你可清楚?”
韩牧闻言,愈发愁眉苦脸:“青天大老爷呀,这运粮是兵部的事,兵部可没让平阳侯府协助护送军粮。是平阳侯府自己非要谄媚于圣上,出了这档子事,那还能怪谁?”他低头暗撇谢栖羽,嘟囔着,“他抬棺来府衙门前静坐,分明就是做给大人您看的,那人都死了多久了,棺材里还不知道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谢栖羽微微一愣,做给陆景温看的?陆景温是监察御史,职责在于监督查案而非查案本身,那这一看……是看青州府的无能?
若此案迟迟不破,首当其冲将为此担责之人,非李善莫属。周氏与李善,莫非早有宿怨?
明知周氏虎视眈眈,可今日所见,无论是李善的态度还是青州府的案牍,却皆处处透着“敷衍”二字,又是为何?
难道是,果真无能?
韩牧仿佛洞悉了谢栖羽心中所想,话锋一转,颇为圆滑道:“大人勿要着急,青州府必当竭尽全力侦破此案,不敢有半日懈怠。当下尚有些小线索仍在追踪之中,说不定不日便有结果。”
谢栖羽抬眸看向韩牧,他哪还有半分初见时的憨厚之态,那一双黑眸中分明泛着若狐狸般的精光。
正当这时,陈安之自门外走来,向谢栖羽拱了拱手,笑道:“陆大人,今日李大人本欲亲自接待,奈何天不作美,偏有紧急公务报送上来,要出城处理。今日怕是脱不开身了,还望陆大人见谅。”
当真是敷衍到底。谢栖羽心下暗诽。
冀北高远的晴空下,干爽清凉的风拂过大地,城外草场绿意葱茏,骏马成群,一派悠然闲适之景。
直至日影西斜,处理完“紧急公务”李善方才风尘仆仆地踏进府衙,此时的谢栖羽早已走马观花地读罢全部晦涩而无用的案件卷宗。
“陆大人,实在抱歉今日未能作陪啊。”
屋内尚未见得人影,致歉的声音却已经洪亮地传了进来。
谢栖羽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李善正背对夕阳而行,整个人掩藏在逆光的阴影下,身子矫健,步履生风,官袍下摆随着大步疾行的动作四下翻飞。
谢栖羽起身之际,韩牧已先身迎了上去,作揖恭声道:“李大人。”
李善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自韩牧身旁走过,亲切地搭上了谢栖羽的臂膀,面上堆着十二分热络:“陆大人辛苦了,今日可有收获?”
未及谢栖羽应答,李善稍一侧首,探了眼窗外渐沉的暮色,轻呼道:“看时辰怕是已过酉时了。”说话间,顺手一带,将谢栖羽向门外引去,“陆大人若还有不明之处,明日我自当为大人亲自解答。时下天色已晚,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步寒舍,容我备些粗茶淡饭以慰辛劳?”
一席欢快的邀约将办案的严肃感一扫而空,谢栖羽满腹疑问只得被生生压了下去。他作势推辞两句,便半推半就地随李善出了府衙。
谢栖羽倒也想看看,李善的葫芦里究竟想卖些什么药。
没过一会儿,在李善那“粗茶淡饭”的酒席上,数位异域风情的妖娆女子翩然而至,身子婀娜宛若壁画仙娥。其中最为容色出挑的两人,一左一右地落座于谢栖羽身旁。
轻纱翻涌如雾,酒气氤氲成云。谢栖羽的眼前交错着明晃晃的皓腕和酒盏,不耽误耳畔听着李善春风拂面的笑声:“今日苏姑娘不在身边,陆大人又办案辛苦,还请大人随意些,快活些……好好领略我们冀北的风月……”
显见,是一些香艳的药,一些藏着贿赂之心的药。
然而直至酒席散罢,李善仍是只与谢栖羽谈诗论酒、吟风唱月,半句未提他意欲何为。
夜阑更深,谢栖羽披月而归,在驿馆楼下微一抬眼,见二楼一扇槛窗半开,窗纸透出朦胧的橘红暖光。
他出神地望了半晌,一日杂乱纷繁的心绪仿佛皆被夜风吹散。
多好啊,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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