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周氏依然在青州府衙外静坐鸣冤,李善依然浅露一面便不见踪影,韩牧依然尽心尽力鞍前马后。
日头转过正中,向西偏了一寸。谢栖羽早早回了驿馆,在回廊间来回踱步数圈,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蜷了又展。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
苏荻身着一袭鹅黄色交领襦裙,斜倚门框,朝谢栖羽闲懒地挑了挑眉:“自己辛苦,便要吵得别人也睡不得午觉?”
谢栖羽略一打量,目光掠过苏荻未及扑匀的胭脂和整齐的鬓发,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却正色敛容,执礼致歉道:“我误行此处,不想竟叨扰姑娘清梦,实在唐突……”
“误行?”苏荻瞳孔一震,一时哑然。
谢栖羽微微颔首,从容离去。
苏荻顿时恼上心来,反手摔门,暗暗生起了闷气——方才为这几声徘徊的脚步声,她竟重扑了胭脂香粉,甚至还新置了一身衣裳。
没想到,竟皆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日影又偏一分,她拆下步摇“哐当”仍在妆台上,和衣躺上床榻,盯着床顶绣账默然出神。
不一会儿,忽闻门外又传来三声轻叩。她心神微动,几乎一跃而起,踏着一双赤足便奔至门前。
开门刹那,苏荻一眼注意到谢栖羽尚未及放下的手掌,立时暗骂一声自己沉不住气。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再掩门重来。稍作思忖,立时挺直身板,先声夺人:“你,你敲门敲得这样着急……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栖羽垂下手臂,目光扫过她微乱的领口,温柔含笑:“姑娘原来还在午睡。那在下……”
“谢栖羽!”苏荻脸颊泛起薄红,怒道,“如此捉弄人难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说罢,苏荻再次将门重重摔起,她背倚房门,微微喘息,除恨自己自作多情外,还多了些许屡被捉弄的委屈。
门外忽然静了。片刻,温润嗓音穿透门板:“苏荻,虽然春季已过……但你可愿随我去郊外骑马踏青?”
“怎么不让鸣川陪你同去?”苏荻隔着门板冷声问。
谢栖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年少家中生变,骑术不精,想来有人同乘方能心安。与他一起……”
苏荻闻言一怔,面颊腾地烫了起来。
谢栖羽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叹:“我可不想。”
一声轻叹脉脉含情,既含幽怨,又若祈求。苏荻顿时有些腿软,暗骂这分明是个狐狸精!不枉身居落花楼六年之久,迷惑人的手段简直信手拈来。
最后,苏荻不知那扇门是如何被打开的。
她只记得,开门刹那,见美人眉梢眼角俱是风情,她积攒半日的烦闷与恼怒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最高明的美人计从来都是阳谋。是任人明知美人心怀不轨,刻意图之,却仍甘愿踏入这温柔陷阱,愿与美人共赴刀山火海。
好在,此时此刻,眼前的美人并不想让她入刀山火海,只想与她共赏一轮落日。
美人如此简单的愿望,却之不恭,实在却之不恭。
青州城外。
旷然辽远的天空尽头,嵌着橙红轮边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苍茫草海,琥珀色的浮光散射于广袤的大地,万千野草随风起伏,碧浪间闪烁起无数跳动的光粒,绵延千里,与远天融为一体。
苏荻和谢栖羽并排坐在一处高坡的坡顶,苏荻一边编着玉镯大小的草环,一边问道:“你今日怎有这般闲情逸致?”
谢栖羽耸了耸肩:“青州府不欢迎特使,我何必要讨嫌?我又不是真的特使。”
“不欢迎?”苏荻侧头看他,“人家可是将那珍藏的贡茶都取来待客了。”
谢栖羽迎上她的目光,笑道:“有时,人家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你,是想让你快点走,别惹事。”
“这案情关系重大?”
“关乎两国和平。”
苏荻停下手中动作,疑惑道:“那怎么能让特使置身事外?”
“你说得不错,”谢栖羽笑了笑,“青州府要么是无能的酒囊饭袋,要么是与贼人沆瀣一气,总之是想让此案一直混沌下去。特使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苏荻点了点头,纤指拨弄起脚边的野草:“肯来青州这等虎狼之地赴任的,怕也是些官场中的亡命之徒。”
话音落处,一根长度恰到好处的细嫩草茎颤巍巍地悬在苏荻的眼前,草茎的另一端,是一只骨节分明,玉白修长的手,一只未曾沾染过半分世间苦难的手。
谢栖羽眼眸纯然:“我再看一会儿,你就没生意了。”
苏荻不客气地接过那送上门的草茎,哼声道:“你就算看会了,也不会亲自编这些粗鄙之物。”
谢栖羽移开目光,落到远处,轻轻笑了一声:“这倒是。”
两人不再说话,苏荻专心编着草环,谢栖羽望向夕阳的方向,直到余晖隐去最后一丝光芒。
“苏荻。”谢栖羽突兀地唤了一声。
“嗯?”苏荻心不在焉地应道,她正在将草环的首尾相接,以完成这件颇具乡野之趣,却算不得精致的手工艺品。
“你可以……不走吗?”谢栖羽的声音很轻,若薄雾一般,柔柔掠过耳畔,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我不是没走吗?”苏荻顺口一回,笑着将编好的草环递到他的眼前晃了晃,得意地邀功,“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谢栖羽接了过来,见环身错落有致地缠绕着深浅不一的绿草,其间点缀的雏菊宛若星辰,精巧而灵动。他转头朝苏荻笑道:“在我手里,便是我的了。”
苏荻怔了怔,一言不发,倏然倾身探手。
指尖堪堪触及草环,谢栖羽早已察觉,手臂一抬将草环高高扬起,令她扑了个空。
苏荻横眉生气:“这东西编起来很费功夫的。”
谢栖羽见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地笑:“我知道,你从一坐下来就开始编,编了大半个时辰。”
苏荻不愿理他,仰起头静静凝望起那悬于半空的草环。半晌,她轻叹一声:“你见过的珠玉琳琅数不胜数,怎会将这草野之物放在心上?但是它在我这里,可以伴我很久,直到那些叶子和花儿都老去,它们不会觉得自己被遗忘。”
谢栖羽的笑容淡了下去,他不知苏荻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知苏荻在说草环还是自己。
他突然觉得,方才“你可以不走吗”那一问,她懂得他在问什么,只是选择不回答。
又或者,她选择在此刻回答了。
苏荻以手撑地,轻快地起了身。她仔细掸落身上的尘土,慷慨道:“你若哪天不喜欢了,就把它还给我。哪怕枯萎了也没关系。”
说罢,提起裙摆向远处马群走去。
谢栖羽望着那渐远的背影,忽而含着戏谑之意扬声问道:“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苏荻回头,暮色沉沉,她已看不清谢栖羽的面容,想必谢栖羽看她也是一样的朦胧。她同样戏谑地高声回道:“枯萎之前娶我回家,就算。”
声音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草场上,高远又悠扬。未尽的余音随风飘远,卷过满地青苍,消逝在灿烂的落日余晖下。
谢栖羽低头看了看摊在手心的草环,收拢五指收入贴身的暗袋,起身向苏荻远去的方向跟去。
月华星光照归途。
二人回到驿馆时,鸣川早已着店家备好晚膳。
行至雅间楼梯处,恰遇陆溪禾从二楼款款而下,三两句寒暄间,她已自然而然地随三人一同踏入雅间,仿若至交好友般自在亲密。
苏荻脚下不着痕迹地快了两步,与陆溪禾拉开尺远之距,率先进入雅间。
门口处,陆溪禾浅福一礼,谢栖羽展臂作谦,二人便一先一后入了雅间。
苏荻甫一落座,余光蓦然瞥见陆溪禾竟直向自己而来,她心下微诧,手中刚提起的调羹一时停在半空。
陆溪禾落落大方地坐到苏荻旁边的空位上,从袖中取出一方朱红绸缎锦盒,置于桌上,轻轻推至苏荻手边,笑道:“我今日上街闲逛,偶见这对明月珰,与妹妹甚是相配。”
苏荻指尖一颤,调羹"叮"的一声磕在碗沿。
陆溪禾低眉敛目,温柔道:“公子已与我言明真相,妹妹当□□迫,不过权宜之计,并未真正下毒谋害于我。妹妹实非心肠歹毒之人,我若是再心怀怨恨,反倒显得小气了。”
苏荻脑中轰隆炸开一声惊雷,脱口向谢栖羽急道:“你疯了?你不怕她中途反悔,告你假扮特使的欺君之罪?”
谢栖羽掠她一眼,从容不迫地在她身旁落座:“陆姑娘已在青州府衙众目睽睽之下亲证我是陆景温,她若是告发我,当与我们以同罪论处。”
苏荻闻言一愣,继而将那一腔躁意徐徐压下,觉着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正是。”只听陆溪禾接下话头,言语中带着亲近之意,“妹妹不必担心,我早已与你们同在一条船上了。只盼你们能遵守承诺,寻得粮草案背后的主谋,以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陆溪禾这番话说得颇为诚挚,眼神亦清澈湛然。苏荻看了看她,指尖在面前的锦盒上稍作迟疑,终是挑开了锁扣。
赫然一对拇指盖大小的东珠在红绸上圆润生辉。
苏荻双指捏起一颗东珠,举到眼前细细探视,烛火混着珠光,映得她眼中明灭不定:“姐姐好眼光,这珍珠果然是上佳的成色。在这北方不产蚌珠的地方寻得如此货色,实在不易。”
陆溪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妹妹喜欢就好,只要有心,天下哪有寻不得的东西。”尾音拖得绵长,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二人目光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陆溪禾的目光转落到谢栖羽身上,好奇地打听起来:“我听人说,陵川周氏已连续数日天不亮便去青州府衙门前鸣冤?”
谢栖羽回道:“说是周氏二子自请前去护运粮草,却尽被盗贼所杀。此案迟迟不破,周氏颇为愤怒。”
陆溪禾恍然,很是同情地叹息一声:“听起来,周氏一片好意却落得个凄凉的下场。”
“周氏一心为国,”鸣川忍不住插了一嘴,“如今虎落平阳,竟连这小小州府都敢怠慢,真真让人心寒……”
话音未落,谢栖羽一道眼风淡淡扫来,鸣川悻悻噤了声。
陆溪禾的目光在主仆二人之间流转,忽然神秘一笑:“这对耳坠是从一个陵川来的货郎处得来的,我心生好奇,便问他为何舍近求远,到青州来贩卖这些琐碎之物。不曾想,他满面愁容,竟与我抱怨起了一场令陵川陷入大乱的风波。”
陆溪禾故意顿了顿,待三人都望过来,方才意味深长地道出一件奇闻:“周氏来青州府衙门前抬棺静坐之时,陵川府衙门前正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佃农,日夜击鼓鸣冤,欲联名状告周氏盘剥之罪。”
谢栖羽眼瞳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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