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多问了几句,”陆溪禾打开了话匣子,“那陵川的货郎说,周氏恶贯满盈,在五六年的时间里,非但克扣佃农月钱,更侵吞佃农私财。佃农本家贫,都是蚊子肉,但耐不住积沙成塔,据说受害佃农逾万人,周氏所敛不义之财更达数十万两之巨。”
鸣川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曾经倾力相助谢氏护佑冀北百姓的周氏,竟能做出这般对百姓敲骨吸髓之事。
谢栖羽沉吟不语,半晌方问:“那些佃农们为何甘愿被盘剥多年,此时方才群起而讼之?”
陆溪禾摇了摇头:“闲谈里也只听得了几句零碎言语,再多问,那货郎半句也不肯透露了,说是怕府衙找他麻烦。”
谢栖羽心下生疑,数十万两贪污可不是个小数目,轻则褫夺爵位,重则白绫赐死。周氏怎还有闲心来青州府衙门前为两个庶子之死静坐示威?
联想到青州府上下对冀北粮草案的怠惰之态,谢栖羽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周氏这滔天的罪名或是被人构陷而来。
五六年,受害者万人,数十万两白银,可能都是夸张了十倍百倍的数字。有人欲借周氏小过而大做文章,令周氏疲于自证清白而无暇顾及冀北粮草案,目的便是在温吞的节奏里将此案拖成一桩永远的悬案。
那在陵川兴风作浪之人,说不定就是冀北粮草案的幕后之人。
谢栖羽抬头看向鸣川,二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鸣川知道,以谢周曾经的交情,公子断不会对周氏的困境视若无睹。
这个眼神的交换,陆溪禾注意到了。
苏荻也注意到了。
晚膳结束时夜色已深,几人互道告别,各回寝卧。
夜色更深之时,苏荻叩响了谢栖羽的房门。
谢栖羽身披青缎寝衣,未系整齐的领口处露出白玉般润泽的锁骨,略显凌乱的长发披散其上,似缭绕于银河间的墨色云雾。
苏荻眼神飘忽一瞬,又迅速移走,压着声音清了清嗓子:“不要多管闲事。”
“本以为有美人投怀送抱,”谢栖羽似有些失望,“不料竟是这般无聊说教之辞。”
苏荻瞪他一眼,正色道:“你别忘了,这特使身份只是为了冀北行走便宜,可不是让你来做青天大老爷的。”
谢栖羽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显出几分礼节性的疏离:“姑娘又何尝不是多管闲事?”
苏荻神情一顿,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她几乎忘记了,谢栖羽虽跌落尘泥,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碾碎尊严的绝境,灵魂深处仍是那个云端之上的世家公子。他不曾失去过权力,便容不下旁人的阻拦和说教。
她不会成为他的例外。
苏荻眼中的光芒黯然几分,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忽觉两人之间如隔天堑。
谢栖羽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缓和语气道:“谢周二族有故交之谊,周氏困于此案,我总该尽绵薄之力。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苏荻沉默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转身走向灯烛幽暗的回廊深处。
此刻,回廊另一端,转弯处的圆柱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自这夜之后,苏荻处处躲着谢栖羽,倒是常见陆溪禾与他走得很近。闻得谢栖羽欲亲赴陵川查证,陆溪禾更主动揽下诸多琐务,令鸣川筹备行程时更为轻快。
经此一事,鸣川对陆溪禾愈发青眼相待。
毕竟,在苏荻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比下,陆溪禾的举手之劳,也显出了十二分的体贴和善良。
待一切准备妥帖,临行那日清晨,许是心中隐隐的不安直觉作祟,本无意同行的苏荻还是跳上了那辆前往陵川的马车——
“不过是想瞧瞧陵川的风景罢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鸣川站在车辕边上,重重哼了一声。
陆溪禾自客栈款步而出,手持一顶青篾宽檐帽,笑吟吟递与鸣川:“赶车劳苦,且戴着遮些白日里的暑气。”
鸣川心头一暖,很快散去了方才见到苏荻时的那点不悦,虽然此时天光尚未破晓,天地间还是灰蒙蒙的,他仍端正将那草帽系在了头上。
陵川距青州有半日的车程,苏荻和谢栖羽在车厢中各据一侧,一人凭窗远眺若有所思,一人手执书卷聚精会神。陆溪禾夹在二人之间,初时还试图温言软语缓解尴尬,见二人皆不作应,便也斜倚绣墩闭目养神去了。
一路无话的几人抵达陵川时,日影尚未转过正午,州府衙前宽阔的场地上,围堵鸣冤的人群亦未散尽。除传闻中的佃农外,更混杂着不少商贾走卒和匠人力工,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解闷。
谢栖羽方要掀帘下车,却被陆溪禾拦住。她从身旁的包袱里翻出一套粗布葛衣,提醒道:“苦主们被达官贵族盘剥,我们这般锦缎罗裳,怕是要被他们当成一丘之貉。”说着将葛衣递过,又落下车内的隔断卷帘,“虽不甚舒适,不过暂着半个时辰,应无大碍。”
谢栖羽接过葛衣,侧首望向陆溪禾,笑道:“陆姑娘有心了,这般细处也能顾及周全。”
陆溪禾柔柔一颔首,笑眼弯弯转向苏荻:“妹妹可要同来?我准备了两件女衣,妹妹不妨先择一件。”
苏荻绞着手指不答。明明是她劝谢栖羽莫要多事,如今反倒自己跟来做这“多事人”。
谢栖羽换好衣服,从隔断帘中弯身而出,声音极轻地道了声:“来都来了。”
苏荻觑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包袱中扯出一套素花细葛衣裤。
不多时,更衣既毕,三人踏下马车时已是布衣荆钗,俨然与街旁往来的平民百姓并无二致。
谢栖羽四处环视,欲寻个妥当的人探问,忽见前方青石板上骨碌碌滚来一只竹篾小球,编得粗疏,却有几分野趣,不偏不倚地停在他的布鞋边。
顺着球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正站在不远处,乌溜溜地眼睛紧紧盯着那小球,怯生生地不敢近前。小童身后,数个挽起袖子带着布巾的中年妇人盘腿围坐一起,有人拍着自己的大腿悔不当初,有人扯着别人的臂膀斥骂官府,你一言我一语,被烈日晒红的脸上满是愤懑。
“小兔崽子,一会儿不看着你又跑了。”
一个妇人梗直脖颈喝骂一声。那小童吓得一哆嗦,扭着头往回瞧,可两只脚却像是灌铅了一般,犹犹豫豫地不愿挪动半分。
那妇人见呵斥无用,只得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三两步跨到小童身后,一把揪住后领,用力将他拽回人群。
小童乱挥着细小的手臂,指了指那竹球,焦急地唤道:“娘,球不见了!球不见了!”
那妇人恍若未闻,反倒将小童的衣领又攥紧几分。小童挣得满脸通红,却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那竹球被谢栖羽俯身拾起。情急之下,他眼一红,嘴一扁,“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那妇人眉间沟壑愈深,胸腔起伏间呼吸变得急促,绷着脸呵斥了一句:“不许哭。”
那小童仿佛没听到一般,仍泣声不止。
这个年纪大小的孩子,总是喜欢用哭闹来表达不满的。
那妇人看着他,却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毫无征兆地扬手劈下一掌,乍起一声尖利的吼声:“再哭你就自己上街讨饭去!你听见没有!”
那小童随掌风趔趄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呆愣地捂着迅速肿起的面颊,顷刻,一声更加撕心裂肺地哭声迸发而出。
周围人群的目光聚集而来。很快,有同情者,有叹息者,有默默起身上前者……
谢栖羽恰已行至二人身前。他俯身半跪,扶起那大哭不止的小童,轻轻拍去小童身上的尘土,将竹球放入那潮湿的小手中:“下次不要弄丢了。”
说罢,他抬眼探了一眼那仍显愤怒不堪的母亲,微微蹙了蹙眉。
苏荻按捺不住,抢步上前,忿然斥道:“这般耐性,怎配为人父母?”
那妇人眼中布满血丝,直勾勾瞪向苏荻,情绪仍十分激动:“哪轮得到你们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说话!”
陆溪禾凑到苏荻跟前,拉住她的衣袖,附耳道:“且先瞧瞧什么情况。”
此时,一位年迈的老妪已颤巍巍地挪步过来,低头看了看那抽抽搭搭、灰头土脸的小童,无奈摇摇头,反倒先温声安慰起那位母亲来。
“琴娘,你且宽心一些,我们一起去向医馆求求情,大家再一起凑些钱,你家男人不会没活路的。”
话音落处,那被称为琴娘的妇人眼周一红,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就是,医馆总归不会见死不救,白条都打了那多年了,还在乎再多那么几个铜板的条子吗?大不了我让我家男人去给他们打几天白工!哎,你可得好好的,一家老小现在可都指望着你呢。”
又一个妇人走到琴娘跟前,攥起她的手,轻声劝慰道。
接二连三的安慰声传了过来。
琴娘掩面哭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猛地蹲下身子,将谢栖羽扶着的小童一把揽到自己怀中,颤着指尖上下检查小童的身体:“可摔疼了?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太急躁了……”
那小童抽噎着摇摇头,伸手帮母亲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娘,我以后不惹你烦心……”
苏荻、谢栖羽和陆溪禾三人彼此对望一眼。
有人拿出一小包桂花糖笑盈盈喂到小童嘴里,又有人欢快地讲起家长里短的笑话,很快,一对母子的脸上就重新挂起了笑容。
这时,大伙方才分心打量起三个异乡人,有人扬声问了句:“你们也是来找侯府老爷们讨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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