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荻紧跟在谢栖羽身后冲入走廊,浓烟如幕,遮蔽了视线,连脚下的路几乎都难以辨认。猛烈的火光隐在滚滚烟雾里,依稀可见一楼已成茫茫一片火海。
铺着红毯的木制楼梯自折角处断裂开来,末尾半段红毯被热浪一次次掀起,又无力地落下,仿佛弥留之人的徒然挣扎。
苏荻一把拉住谢栖羽的手臂,急喝道:“你不要命了!楼里根本出不去!”
谢栖羽回头望她,眼底跃动着不安的火光,颤声道:“莺娘的卧房在楼下。”
苏荻心头一颤。她不必说什么提醒,如此大火,莺娘若没有第一时间逃离,现在必已葬身火海。
谢栖羽紧握回廊栏杆,目光死死锁向那片火海:“我还欠她一声道歉。”
混乱的脚步声忽然逼近,几个黑影互相推搡着从浓烟中冲出,粗暴地将两人推至一旁,争先恐后地挤进谢栖羽的卧房,嘶哑的叫声中带着狂喜:“火还没烧到这里,可以从这里的窗口跳出去!”
没头苍蝇一般在浓雾中乱撞的人群仿佛忽然有了方向,连串的脚步声自各个方向涌来,汇成一道逃命的洪流。
谢栖羽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微光,他立在回廊中央,举目四望,任仓皇逃窜的人群接连撞过他的肩膀。
起初他还会伸手拦住与莺年身形相似的姑娘,后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掠过愈渐稀疏的人影,眸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忽地,一个小小的身影自浓烟中踉跄而出。女孩蜷着身子扶墙而行,用发黑的袖口捂着口鼻,长咳不已。
“小枝!”
谢栖羽瞳孔一紧,箭步上前,死死抓住她的双臂,急切问道:“莺娘呢?你看到莺娘了吗?”
小枝双目无神地盯着谢栖羽,低低抽泣了两声,随即转为撕心裂肺地大哭:“莺娘为救我和小叶,被一根带火的断梁拦在了屋内,出不来了!”
谢栖羽霎时脑中翁鸣,如坠深渊。
一旁,经过数次的试探与冲锋,气势如虹的大火终于吞没了整个木梯,骤然窜起三尺之高的火苗,火星纷纷扬起,弥散四处,如一场烟花绽放到最绚烂的时刻。
谢栖羽抬头而望,尘雾似聚拢成型,恍若莺娘立于烟花深处,一袭红衣灼灼如旧,临风而立,笑吟吟广袖轻抬,挥手作别。
对不起。
他见一阵疾风骤浪转瞬吹散那团尘雾,似红尘渡口终了了最后一程,转身隐没茫茫。
半边回廊颓然坍塌,一声轰然巨响中,苏荻大喊道:“莺娘以命相救,你们若死了,如何对得起她!”
谢栖羽倏然回神,抱起小枝,转身冲进最近那间卧房,却在门槛处被苏荻一把拽住衣袖。
谢栖羽回眸一怔。
苏荻声息不稳,蓦地吸入一口浓烟,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艰难道:“快!咳……你的信物,能证明,咳……你是谢栖羽的东西!”
谢栖羽眼底掠过一线光芒,单手扯下颈间一枚玉牌,扬手一掷,将那玉牌投入滔天烈焰之中。
随后,他一臂抱住小枝,一手牵起苏荻。
三人越窗而出,纵身跃入火光倾泻的江水。
苏荻惊惶中坠入江心,霎时便与二人失了联系。刺骨的寒流顷刻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一股脑地灌入口鼻。她不通水性,只能在腥冷的江水里徒然挣扎,身体被冻得麻木,心更是冷到极点,很快便视线模糊,失去了意识……
落花逐水流,这场大火烧得实在诡异,从夜半至天明,闻名天下的落花楼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随风四散的烟灰似乎笼罩了整个豫台,连清晨都显得灰蒙蒙的。
苏荻自昏迷中醒来时,眼前江水静流,漂浮着几片焦黑的残木,正是昨夜落花楼前的那条水道。
所倚之处刚劲不失温软,柔韧兼有力道。暖意融融透骨,令她不由生出几分格外的倦怠感。
她索性再度阖起眼眸。
直到——
“醒了?”
一缕清泠泠的声音从头顶飘下,“装睡是什么意思,嗯?”
苏荻方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来,迎着徐徐春风伸了个懒腰:“想赖床的意思。”
她的目光在周围游走一圈,忽而紧张:“小枝呢?”
“我让她去买些必要的吃穿用度来,我们大抵要东躲西藏一阵子。”谢栖羽顿了顿,略一抬眼,语气淡然,“小枝在河边长大,水性很好。倒是你,险些淹死在水里,现在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荻立即扶额蹙眉,眼睫轻颤:“头疼,头晕……怕是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想必已经无碍。”谢栖羽干脆利落地截住话头。
苏荻:“……”这人分明心知肚明,偏要明知故问。
谢栖羽忽而话锋一转,声音微冷:“昨日我尚觉你在说些没着落的话,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姑娘。”
苏荻听出话里不善,原来方才一问不过是客套,当下一问才显真章。
“嗯?”她心里老实承认昨日说过太多没着落的话了,“哪一句?”
谢栖羽凝眸向她,说得很慢:“你选个合意的死法……”
苏荻骤然会意,惊了惊道:“你该不会怀疑我是纵火之人吧?”
“你提醒我留个信物时,我确实怀疑过。”谢栖羽坦然承认。“但见你在江中挣扎,几乎要淹死时,我便想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个设局之人,会蠢到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苏荻愣了愣,谢栖羽没有怀疑她,她本该觉得轻松无比。
可她没有,她心口仍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和憋闷。
谢栖羽却在此时话锋一转,又道:“但你方提到假死脱身,便似有人与你不谋而合,这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苏荻抿了抿唇,忽而赌气道:“你既然疑心,何不在岸上多候片刻?说不定就能瞧见我有同伙前来搭救了呢?”
谢栖羽微微挑眉,瞥了苏荻一眼:“我是本打算作壁上观。”
苏荻瞪圆了杏眼,眼底的波光渐渐凝成一汪寒潭。
“可惜,”谢栖羽望向江面,声音混着流水传来,“直到你沉入江心,也不见半个人影。”
寒潭骤然封冻,苏荻垂下长睫,在苍白的脸上轻轻颤了颤。
谢栖羽眸光一掠,只当她含冤莫白,语气不由轻了三分:“你若不知情……许是曹锐真要取你性命。”
林鸟啁啾,清脆婉转,令苏荻的缄默也显得没那么寂寥了。
见她仍不应声,谢栖羽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救姑娘两回性命,可能换得姑娘一声谢语?”
苏荻这才抬起眼眸,目光淡然地打量着谢栖羽,忽地浅勾唇角:“若蒙公子不弃,待公子扳倒曹家,小女子以身相许可好?”
谢栖羽喉结微动:“我还想多活两年。”
苏荻笑了笑,笑意却未及眼底,她不自觉地望向北方:“不是我克夫,是黎远克夫。当年黎远被割让给朔国后,怕是整座城都死了吧。”
“黎远?”谢栖羽浑身一僵,“冀北十城?你……是冀北人?”
“对,”苏荻语气轻巧,望向天边,“我没有家了。”
六年前,向来主战的谢氏获罪,天朝与朔国开启议和时代,以冀北十城换战事止息。冀北众多不愿投降的百姓来不及撤离,纷纷被朔国铁骑斩于马下,尸横遍野,疮痍满目,遥看红花血染成,年年春草不匀生。
后朔国执掌下,其余胆小怯懦的百姓看似侥幸存活,却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几乎尽数沦为驻扎于冀北地区的朔国官将之奴。
谢栖羽倏然明白她这一身剑走偏锋的本事从何而来,在那般人间地狱里,若是还恪守什么君子之风,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半根。
他心里有些沉:“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
苏荻摇头一笑:“你呀,就是没有做过草芥小民,才以为人人心里都是家国大义。我出生时家里穷得一个铜板都翻不出来了,还不会说话就跟着爹娘四处讨饭。那么多年冀北打来打去的,赢了也好,败了也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下顿饭吃什么。”
谢栖羽静静看向她:“你爹娘也是死于战乱?”
苏荻的目光落向天际那抹将散的流云,喃喃道:“他们没等到战乱,我七八岁那年他们就死了,悄无声息,一点也不像你家人那般轰轰烈烈。”
微风吹过,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眼中沉着一种过分的平静,一种没有生气的平静。
谢栖羽垂下眉眼,止了话头。
苏荻却好像不怎么伤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是被人毒死的。那时我就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了,许多地痞无赖都喜欢盯着我。爹娘把我藏在家里,日日严防死守,为此我爹还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有一日他们出去打零工,回来后高高兴兴地说顾主家中的饭食很好吃,很可惜不能让我尝一尝。当晚他们就死了,我娘半夜里把我摇醒,说让我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话音落处,苏荻看向谢栖羽,笑道:“多快啊,那竟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还是谢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谢栖羽知道,苏荻没有在寻求答案。
她的脸上隐隐透出不自然的苍白色。柔和的阳光流淌下来,她似遗落在春日里的一枝残雪,回暖的东风一起,便会消散无踪。
满目苍翠忽地沙沙作响,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转头迎着风来的方向望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栖羽看不到她的脸了,但他已经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张脸,美得令人挪不开眼的一张脸。
很快,苏荻看到远方走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提着个与身量不太相符的大包裹。
谢栖羽起身向前迎去,摸了摸小枝的头,接过包裹,翻出两套粗布衣裳,一套留给了自己,一套放回小枝手里。
小枝小跑着给苏荻送了过来,声音清脆道:“栖羽哥哥说穿得朴素些,不会被人发现。”
苏荻环视一周,谢栖羽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躲开她换衣服去了。
小枝也随着苏荻的视线四下一望,喃喃道:“栖羽哥哥怎么不见了?”
苏荻绽开一抹笑颜,轻声教导她道:“男女授受不亲,姐姐要换衣服,他怎么能在?小枝,落花楼一烧,你以后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了,可要防着点男人对你心怀不轨。”
小枝睁大了疑惑的眼睛:“昨夜你们不是亲了很久吗?以前莺娘说,亲过了就可以互相脱衣服了呀,姐姐怎么这么害羞?”
苏荻:“……”
怎么莺娘的教导如此刻舟求剑?
苏荻笑眯眯问小枝:“昨夜你的栖羽哥哥还对姐姐做什么了?”
小枝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看了姐姐很久,就没有其他的了。”
苏荻继续笑问:“他是不是很紧张姐姐?”
小枝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的女主角宝宝这一日应当是伤心极了。
伤心里重建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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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意料之外的金蝉脱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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