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又有清风过幽谷,拂动女修那头染墨般的黑发,耳听周围草叶徐徐声,配以流水潺潺。
眼见祝盛禾起身,青色法袍于风中翩然扬起,时而贴附,时而飞扬舒卷,女修立于在这天地空谷间,只留得“超凡脱俗,遗世独立”这八个字。
沈长生向来不愿意讨论女子容貌,念及原因,大抵是世间书籍中常有“亡国士大夫令男罪女戴”的不成文典故吧,其中总以“女子容颜蛊惑国君”这类居多,即便是她曾读过的一些圣贤书里,也不乏这种论调。
又加之这世间多数男人又喜欢以“相貌美丑”来区分女子善恶,常有人“见美貌者便觉心善,见丑陋者便说恶人”,沈长生于民间百姓中来往颇多,虽修为浅薄但不愁吃穿,无需为生计发愁,故而有许多日夜可频繁来往于修仙界与俗世。她所见所闻,虽有圣贤书中所教的“仁义礼智信”,却也有不能“照本宣科”的场面。
诸如那民间卖身的女子,有些士大夫品行高洁,便道“那狐狸精出卖尊严勾引良家男子,实在无耻□□”,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卖身女是自愿卖身的?世人又有几个愿意给她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世道中能有几个女子,在无父母兄弟帮持、无灵力武学傍身、无家产传承庇护的情况下,还能当个自力更生的人呢?
……
诸如这类女子容颜被冠以“罪名”二字的例子,沈长生见过太多,她帮了许多,也有的人她没帮上忙。
因见得多了,所以她向来不喜欢讨论女子的容貌。
然而祝盛禾此人,实在过于特别。她是个美人,毋庸置疑。
但沈长生总觉着,以“美人”二字称呼她这位大师姐,其中敷衍之意似乎更多。此后多次见面,加之此次幽谷会见,她脑中总算有了个清晰的描述——
原是清风拂翠衣,天地独钟伊。
倘若天与地都有念想,都有情有爱,想必,爱的便是祝盛禾了。沈长生这般想到。
“找我何事?”祝盛禾足尖轻点,好似风中一抹叶飘到了二人面前,她仍抱着自己的佩剑,双目淡淡,扫过面前两位小师妹,落在沈长生身上,便等着对方开口。
这下,怔神中的十五总算回过神来,连忙作揖行礼,“外…外门逍遥堂弟子……向祝师姐问安!”
她性格较之门派他人,稍显木讷,这番紧张,竟连自己名字都忘了说。
祝盛禾视线移向右方,吐出一个字,“安。”
十五收回手,再看女修,从对方那深眸中见到了自己惶恐的一面,她微张了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可脑中一片混沌,一个字也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人可是祝盛禾,她进门派十多年,还真是头一次同祝盛禾讲话,实在是又惊又喜,又敬又怕,实难静心平稳的说话,她袖中双手都激动的抖了起来。
祝盛禾此时又重新看向了沈长生,拧眉,问道,“你不问安么?”
沈长生“啊?”了一声,以前与祝盛禾照面的时候这位大师姐也没敲打过她这些规矩啊?
但对方既然已提出来了,沈长生自然也不能没规矩。
相较于自己师姐,她就显得从容多了,恭恭敬敬的朝祝盛禾拱手点头,笑着行礼,“外门逍遥堂弟子沈长生,向盛禾大师姐问安!”
她与祝盛禾其实倒还接触过几次,而且多是她寻的这位大师姐帮忙。初时她也以为祝盛禾如门中弟子所说那般“高冷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结果好几次硬着头皮求了祝盛禾帮忙,对方虽面色冰冷,但都应下了。且祝盛禾从不过问她缘由,亦不劝她少管闲事专注修行,只得了她的话便去做事,雷厉风行,效率极高。
几次下来,沈长生便知道,这位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大概心热的好师姐。
不过祝盛禾从不主动寻沈长生,几次帮忙也是沈长生偶遇对方顺嘴提到的,她也从不开口招呼沈长生,都是沈长生同她打了招呼,她才会点个头或是回上几句。有时候二人偶遇,沈长生会送些东西给祝盛禾,多是感谢这位大师姐出手相助,往往这时,祝盛禾既不说些“举手之劳”“无须多礼”的客套话,也没表现出对谢礼的“喜好探究”,只是沉默接下,随即二人分手。
若论下次何时相见,又是随缘了。
而此次再遇见女修,还是在这片自己照顾许久的莲花河边,又恰逢自己生辰,沈长生觉着这次的缘可太凑巧了。
“你也安好。”沈长生笑的可爱,说话的声音语气也雀跃,这番礼数中自然也多了点调皮。
祝盛禾却没计较她这几丝“调皮”,只开口回了她这一句祝语。
沈长生有些讶异,刚要放下的双手也顿了一下,她还是头一次从这位大师姐口中听到……该怎么说呢?听到主动说与她的话。
祝盛禾其实在她看来,像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好似生来就是为了除妖降魔修行正道,此外人间一切便都勾不起她的悲喜苦乐,没有情绪,自然无话可说。
“盛禾大师姐,你今日莫非很开心么?”沈长生不由得好奇,问道。
一个闷葫芦今儿主动要她问安,还祝她安好,实在反常,可看女修仍与平时一般淡然平静,并没有什么烦躁怒意,想必,是心情很好,才会这样。沈长生心想。
祝盛禾却不答话,只冷着那张脸盯着沈长生看。
一旁的十五心中忐忑,生怕自家小师妹惹恼了这位师姐,忙看了一眼身边人,却见沈长生还是缺心眼的朝祝盛禾笑,好似没觉着自己热脸贴了别人冷屁股,又或者说,压根不在意祝盛禾对她冷脸。
“十六……慎言。”十五还是扯了几下小师妹的衣裳,平日在门内沈长生无论如何放纵都不打紧,师父师母都带头惯着,可祝盛禾与她们不是一路人,且门规中言明外门弟子须对内门弟子恭敬有礼。
此人又是掌门亲传弟子,若是追究起来,沈长生受罚,师门内可没人能帮。
沈长生抬手捏了下师姐的手掌心,笑眯眯道,“盛禾大师姐人很好的,宽宏大量,才不是执法堂那些小气的人呢。”
初时她也如十五师姐一般,对祝盛禾畏大于敬,但多次来往后就发现了,祝盛禾对谁都是这副沉默寡言、凛若寒霜的样子,平等的很。
而且从不记仇,不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
“师姐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也为了让十五师姐安心,沈长生还特意问了祝盛禾一嘴。
这时,女修倒是回答了,“不怪。”
情绪淡漠,简短有力。
十五嗓子眼里那颗摇摇欲坠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她呼吸的气息也没那么不通畅了。
“找我何事?”祝盛禾又问。
十五又紧张起来,心道她们在十六生辰宴上作游戏拿祝师姐打趣,实在不敬,总是祝师姐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也难保听了此事不会生气。
可偏偏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一时半会压根想不出什么借口遮掩过去。
正当十五心急如焚时,沈长生却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拿了个黑漆篦子出来,还冲祝盛禾道,“盛禾大师姐,今天是我生辰,方才我们玩酒令,第三杯传到了我手中,要我帮你梳下头,你能应了我么?”
她抖箩筐似的全说了出来,以至于十五在一旁拦都来不及,目瞪口呆的看着沈长生这样大胆,她又试探着瞅了眼祝盛禾,果不其然,仍是张冷脸。
“你放心,盛禾大师姐,我师姐师兄们都叫我梳过头,什么样式的发髻我都会,个个精美,技术是有的,绝不会让你难堪,也不会弄伤你这一头美发,好么?”沈长生举着篦子道。
她没有门路去找祝盛禾,但偶然相遇了,那便当个事儿办,反正祝盛禾不会生气的。
而且她也确实很喜欢祝盛禾这头秀发,又长又黑,柔顺丝滑,与风共舞时更是引人注目,恰如此时,一抹青丝顺风绕到了主人身前来,柔婉灵动的攀上了沈长生手中的篦子,又很快落了下去,似蜻蜓点水,让沈长生心中一动。
哪知祝盛禾听后却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曾留,只惹得二人一愣。
十五悄声道,“祝师姐生气了?”
沈长生:“我不知,她生气高兴我看不出来。”
十五:“你太唐突了,十六,还是先去道歉吧。”
沈长生有些委屈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以前她还调侃过祝盛禾几句更不敬的话呢,也没见这位师姐生气呢。
二人说了几句,忽见青衣女修重又坐回了那块石头上,女修又转过头来,漠然道,“好了。”
十五一愣,满腹疑问,沈长生却很快心领神会,眉开眼笑疾奔前去。
“谢谢盛禾大师姐!”她连忙道谢,随即伸手将祝盛禾散落在石头上的衣摆往里拨了拨,蹲在了对方身后,石头太硬,她跪着膝盖疼。
徒留十五又呆愣许久。
祝盛禾头饰极为简单,一头墨发系数拢在脑后,以一个刻着“妙法”二字的银色发箍套在头顶,银簪横穿,除此之外,便无装饰,她不施粉黛,不戴耳环,全身上下也没个镯子香囊之类的配饰,外在打扮同她这人一样,冷冷清清,没有欲念。
此人连个乾坤袋都没有,只常年背着自己的佩剑,从不离身。
沈长生左手托着那丝丝缕缕的长发,右手篦子穿发慢梳,女修那修长白皙的脖子也被撩起的头发展露,指尖不小心触碰一瞬,便是丝丝冰凉。
她心道,果然盛禾大师姐是天才呢,灵力入体修练至如此境界,寒冰之力已成了血肉外躯,怪道妖魔鬼怪见了都害怕呢!
也不知祝师姐修为究竟多高,她们这些修士若非肌肤相触,实难感受到其体内法力的酷寒刺骨,如此修为,妙法宗的长老们都不曾达到吧?沈长生又在心中思索。
二人之间未曾言语,一旁的十五瞧着两人这种安静和谐又带着点诡异的氛围,实在是捉摸不透,索性也摇头晃去那些迷惑,转身去了河边赏莲。
沈长生的乾坤袋中有许多东西,除了灵石外,不是吃的玩的就是穿的,修行之物实在少得可怜。
她喜欢打扮人,袋中簪子珠钗首饰自然多的很。可今日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却总是选不出心仪的物件来,什么珍珠宝石金银步摇啊,在祝盛禾头上都显得晦色暗淡,想梳个漂亮的样式,可真梳了个了灵蛇髻,却发现别别扭扭,糟蹋了这头发。
沈长生思前想后,最终还了个祝盛禾原模原样的发式。要说真有变化,大抵是,她扎得头发位置要高些。
“师姐,我觉得什么簪子什么发饰都不搭,还是你这样简单扎个马尾最好。”她将篦子放回乾坤袋,跳下巨石,走到祝盛禾面前,解释道。
二人视线齐平,祝盛禾低头看了眼落在肩膀处的一缕长发,又抬眸,向沈长生道,“……你也好。”
她好?是说她梳头发的力度好?还是什么?沈长生没听明白。
祝盛禾说话的字数总是很吝啬,要人猜,有时候追着问,她也沉默,不解释,沈长生都习惯她这种说话还要留白的举动了,总之对方不生气,那就用不着追根揭底咯。
沈长生这人就这样,心大,想不通的事,听不懂的话,也不强迫自己去思索。而她的十五师姐就不一样了,一个问题若是不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便再也睡不了一个整觉了。
“沈姐姐,你快看,那堆人身上也有许多小动物,呀!还有长长的一条蛇。”王十七连忙扯着沈十六的袖子道。
沈十六闻言所见,只看到不远处的小摊上,坐着两桌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有穿一身短打的,有穿广袖华服的……但都头戴红色抹额,单边耳朵佩戴着形状各异的牙齿耳坠。
有人身边蹲着只黑背犬,有人肩头立着只目光如炬的白鹰,有人颈间缠绕着鳞片光滑身形扭曲的灵蛇……飞禽走兽,少有重复。
王十七说话声音小,还是特意踮了脚,凑到沈长生耳边说的。
即便如此,却还是让那些修士听到了动静。
沈十六打量时,其中有个穿白衣劲装的长脸男子已经站了起来,盯着沈十六看,他颈间缠绕的灵蛇似乎与主人心有灵犀,忽地从衣领中探出脑袋,冲着沈十六张大蛇嘴,蛇信狂吐,极近挑衅。
此举一出,同行几人纷纷起身或转身,都冲着沈十六,面色甚不客气。
王十七一见这阵仗立马慌了,连忙躲到沈十六身后,很是愧疚,“对……对不起,十六,我没想得罪人……”
发觉自己闯了祸,连姐姐也不敢叫了。
沈十六只道二字,“无妨。”
回头又看着那些人,他们都是一群修士,跟在身边的也都是有了修为的灵兽,沈十六想,这应该是御兽宗门的修士,不过是哪个宗门,她就不知了。
说来这些人修为倒是怪好的,王十七此话犹如细蚊,且他们相距有二丈远,对方竟能听的如此清楚。沈十六不由得夸了句厉害。
这群人虽面色不善,但外表看着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且身上也没感知到多少邪气怨念,沈十六便不打算与对方过多纠缠。
他们一行人只盯着沈长生,个个警惕,却没有一个主动攻击,无论何种原因,想来也都不打算惹事,沈十六觉着不如自己先破个冰。
“诸位道友,我家妹子头次出门,没见过这么多御兽师,好奇而已。若是言辞冒犯了几位,还希望海涵。”沈十六抬手作礼,面上谦恭,“我们姊妹要去看竞宝大会的热闹,便不与诸位停留了。”
说罢,她带着王十七离开特意远离了他们这个摊子,继续去了竞宝大会的方向。
等到那两名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几人终于放下心来。
“大哥,你太紧张了,这两人,一个修为平平,一个没有灵根,不足为惧。”那白衣劲装的男子对面,有个矮个子的秃头开了口。
“况且看她身上有个乌龟,虽然不知是什么修为的,但兴许也是个御兽师,兴许与咱们同病相怜呢?”
“你懂个屁!见到美人就走不动道儿?不如我把你下面先割了!”
眼见大哥发怒,秃头连忙低头道歉,其它人更是乖乖吃饭,不再言语。
忽在此时,那头黑背灵犬忽地“呜呜”了一声,连忙刨地躲到了桌子下面,几人一惊,紧接着那条黑蛇也整个身子都钻进了主人的袖中,丝毫不敢露出一丁点身影。
御兽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大骇,都精神紧绷,开始运转灵力,防备四周。
偏偏街上百姓们仍是寻常样子,摊子上正盛饭的老板也欢欢喜喜的递给了客人一碗菜粥,对面商铺里来往客人并无异常。实在诡异。
几人心道,莫非是有人只盯上了他们?竟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动了手警告他们?
“是刚刚那两人!”那大哥立马道,“她们是诱饵!”
此言一出,几人瞬间明了,纷纷起身追去。
再说这厢沈十六和王十七,平安无事的离开后,王十七瞬间松了口气。
又赶忙与沈十六道歉,“对不住,十六!我以后绝对绝对不多嘴了!”
沈十六正沉思着自己这仙人之躯的变化,说来有趣,自从知晓了自己是仙人后,她似乎在慢慢苏醒一些自己都不了解的很被动的术法。
譬如感知。
她不需要释放灵力,就能知晓那些人的修为,还有其体内是否有魔气怨气等邪念之物。沈十六心想,回头得问问小玄武,看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王十七道歉,她连忙微笑,“不用道歉,是他们风声鹤唳。”
修士们的确可以耳听八方,但寻常生活中,很少有人会施展这类术法,所谓得失共存在这里最能体现,尤其是身处市集时,若使用耳通法术,修士虽听得到方圆百里的声响,但也意味着无数嘈杂之声都要进耳,人只有一个脑子,若是那修士正在与旁人聊天,便要从诸多无关之声中找出那个相谈的声音,犹如大海捞针,此种折磨,绝非小事。
故而除了必要情况,譬如追踪妖兽,许多修士是很少使用耳通法术的。
而那些御兽师们,吃个早饭都要以耳通术防备四周,就只有两种结果:他们在找什么人,或者有人在找他们。
“什么叫风声鹤唳?”王十七愣了一下,显然是没听懂其中含义。
沈十六连忙要开口解释,忽然感知到一股寒凉冷意出现在四周,这股冷意过于熟悉,以至于她竟忘了要说什么。
随即,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头,以一股笃定的眼神看向前方。
人潮熙攘中,女子背着轩辕剑,身着青衣,黑眸死死的盯着她。
“盛禾大师姐?”她脱口而出。
沈十六头一次在这人脸上看到了“惊喜”二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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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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