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巳时,兆锋客栈。
张逸茗:“午时就要出镖了,姑娘午饭用了吗?”
宋挽弦沉默以对,不敢面对,面露难色。
张逸茗:“我明白了,姑娘一定是昨天比武累了,那就别来了,夫人也担心让你受了伤,不好跟师叔交代。”
宋挽弦:“不是累了,但……”
她欲说还休,斟酌措辞,最后只问道:“我去了也只会添乱,你们会把人送过山的吧?”
张逸茗:“送是能送过去,能不能安然无恙地过去就说不定了。自从济贫帮开始埋伏我们,镖局都数不清赔了多少失镖和药费。”
看来是赔了很多,不过你既然是账房先生,还是数清点为好。
张逸茗若有所思:“上一趟的粮镖被扎了个口子,米洒了一地。说起来这回是不是请大夫一起去为好,被扎个口子也能及时包扎,好歹把人送过去。”
“我要去!”
听了他的话,宋挽弦毅然抛开了所有顾虑。她不知她此刻的心情,是感慨多一些,还是感伤多一些,或许是踟蹰不前,或许是胆怯犹疑,或许是孤注一掷。她也说不清,自己这突来的逞能,是为了保护什么,还是为了证明什么。
饿,肚子好空虚,还是优先保护自己的肚子,去招风楼吃顿免费的饭吧。能认识沈公子太好了,不用担心食宿。
宋挽弦洗漱过后,到了兆锋楼,点完菜,上了三楼,坐等吃饭。
三楼的阁子紧紧关着门,那里是沈掌柜处理事务和收发信件的地方,门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谢自牧左臂环着酒坛,坐靠着门,吧唧着嘴,昏昏欲睡,头一下一下磕着门板。
看到这情形,宋挽弦猜想沈公子在和人谈要事,派谢公子守门。她本来不想打扰,也无意探听,但里面的两人越说越激动,她听出另一个声音是张逸茗,两人在说“秘笈”“探子”什么的,谢自牧的守门形同虚设。
虽然一般不会有外人上三楼,但宋挽弦还是很想提醒一下沈公子。而且她虽没有刻意偷听,也模模糊糊听到了些不该听的,假如听完就走,装作一清二白,也太厚脸皮了。更何况谢自牧正侧耳贴在门上,朝宋挽弦扬眉,似乎是请她过去一起听。
于是宋挽弦走过去,在一起偷听和开门提醒之间犹豫的时候,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更多不该听的。
沈聂:“盟会召开在即,赵盟主急着寻找秘笈,你急什么!”
张逸茗:“你我都认为秘笈早在十一年前的火中烧毁了,那赵掌门为什么还要你们往死里找?”
沈聂:“他不会比兆锋楼掌握更多消息,他之所以相信秘籍还在,是因为你!他派宋姑娘找的根本不是你的那把刀,而是你!”
宋挽弦想敲门的手顿住了。
张逸茗叹了一口气:“若是秘笈还在这世上,只可能在济贫帮了,无论如何,我不自己去山上探查一番,是不会放弃的。”
宋挽弦敲了敲门,没等里面的人做出反应,谢自牧先一把帮她拉开了门。
张逸茗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急切地转头:“姑娘一定会支持我的吧。”
沈聂气急败坏:“你在质疑我兆锋楼的密探吗?探子们找了几年,潜入,收买,都没有听到一点消息。若是秘笈当真在济贫帮,难道除了帮主,其他人没有一个知道?退一步讲,倘若秘笈在帮主手里,为何十一年来,没有传出过他习得神功一丝一毫的消息,从没有人看到过听说过他使出了前所未见的哪怕一招一式?再退一步,倘若只有帮主知道秘笈的存在,如你所言,藏在什么密室、地窖里,或是埋在山里,那你打算潜入留金山,挖地三尺,把山给铲掉一层皮吗?”
面对沈聂一口一个道理,张逸茗毫不在意;“你说他没使出过一招一式,或许只是没学会罢了,毕竟是绝世神功嘛,怎么能让人轻易就学会。”
沈聂胸口起伏,无可奈何地苦笑:“好吧,那退一万步、一兆步,秘笈被你挖到了,你要怎么办?盟会今年就要召开了,刘帮主十一年没解出来的绝世神功,你几个月就能学会?”
“这种事情,等我拿到秘笈再考虑。”
“你可别,宋姑娘,帮忙看好他,今日让他老老实实走镖,千万别放他溜上山。”
宋挽弦向沈聂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济贫帮的刘帮主今年六十大寿,将在山上举行宴会,兆锋楼为了表示交情,又送酒肉,又派厨子,沈聂趁此机会安插密探进山,但张逸茗非吵着要亲自去。
据沈公子说,密探很难进入济贫帮,因为留金山地势险要,上山的宾客和兆锋楼的厨子都会被安置在金银潭周围,而帮会的议事厅和帮主的住处则在银光峰顶,山路险峻,甚至有一段只容一人通行的一线天,绝难瞒过巡逻的帮众潜入峰顶。
另外,沈公子还说过这样高深莫测的话:“天下只有三个地方,是兆锋楼的密探无法突破的,一处是正一派,一处是济贫帮,还有一处是安新镖局。正一派的权势压制了密探的口舌;济贫帮的地势束缚了密探的腿脚;而安新镖局的人心感动了密探的肺腑。”
午时,宋挽弦与张逸茗来到镖局,宋挽弦重又穿上了那身青灰衣裳,戴起了大斗笠,她背着弓箭,腰佩剑,全副武装。镖局前停了四辆马车,七八匹骏马。这些骏马披着一层红艳艳的厚实衣服,头上也罩着大红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宋挽弦惊诧道:“有什么喜事吗?”
张逸茗:“这是为我们总镖头夫人的四**寿定制的。”
宋挽弦:“四十七?大寿?”
不明所以,宋挽弦上前摸了摸马身上的衣服,和看上去不同,手感很结实。
她恍然:“这是……铠甲?”
张逸茗:“什么铠甲,那可是违禁兵器,我们这是正规镖局,怎么可能私藏这种东西?”
“噢——"宋挽弦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镖师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先到贵客们下榻的客栈接人。宋挽弦坐进了装满盾牌的马车,张逸茗坐在驾车的镖师旁。
出发前,宋挽弦拜托张逸茗不要让贵客发现她,她斗笠遮脸,拉好车帘,一副如临大敌的警惕架势。
马车走起来了,一小段路后停下了,听不清外面的人在交谈什么。车厢内堆着十来块盾牌,它们是这方天地里的土皇帝,绝不肯为可怜的小宋姑娘让一寸地盘,两块厢板和一堆盾牌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将宋挽弦围堵在悲哀的角落。
马车又上路了,车厢狭窄,马车颠簸,好不舒服……
“姑娘,快到留金山了。”
宋挽弦惊醒了,她迷茫地擦擦口水,车内堆满的盾牌空了,马车停了。
太丢人了,刚说坐马车不舒服,一转眼就睡死了。
她走下马车,镖师们人手持盾,整理马铠。前方两山之间有一处山谷,湍急河水穿过山谷后向东奔流。东侧的山峰高耸险峻,陡崖临近山谷;西侧的山坡稍缓,绵延不断,相比东侧的山低矮一些。东侧的山峰上隐约显现出屋舍的轮廓。
宋挽弦指着问张逸茗:“那侧的山上有济贫帮的人吗?”
张逸茗:“济贫帮的老巢在留金山东山,西山是荒山,平常没人上去。”
宋挽弦:“那我一会儿就爬上西侧山坡放箭,等你们过了山送完人返程的时候,我再下山和你们会合。”
西山坡缓,即便是没有山路的荒山,爬山寻找一处临近山谷、适合射箭的隐蔽山林也不是多大的难事,这也多亏了宋挽弦和父亲一起打猎的经验。
她时刻注意着对面的山崖和底下的山谷。对面山崖上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盛,很难发现敌人的位置,不过有一处树林躁动不平,那里多半藏了人。
镖师们缓缓行来了。八匹全副披挂的火红骏马将四辆马车围在中间,骑马与驾车的镖师们举盾护住要害。宽阔的盾能遮住半身,十三张盾宛如鳞甲,拼接成牢不可破的玄武阵法。
即便是面对如此坚固的阵法,济贫帮还是贼心不死吗?是的,他们开始放箭了。十几支箭齐发,有的被盾和甲挡下,有的落到地上,还有两支插进了车顶。
张逸茗换了辆车坐,他举盾守在贵客所乘的马车外,刚才的两支箭,一支射中了载贵客行李的车,另一支正插在他这辆车的头顶。
车内传来女子的惊呼,杜公子的声音却不显惊慌:“出什么事了?”
张逸茗:“客人莫慌,我们遭到了一群山羊的袭击,方才蹦上车顶的那只山羊已被打下来了,客人请勿掀开车帘,以免被羊踹。”
杜公子完全没听,他直接掀开门帘,探出了车厢。张逸茗和驾车的镖师一左一右架起两面盾,将他遮个严实。
这时,西侧的山林间,破空的箭矢直直划过山谷,扎进了东面的山崖上。一箭紧跟一箭,山崖上的贼子们喧闹不已。暗箭伤人的人没想到有一日会遭受暗箭的报应。
济贫帮停止了往山下放箭,他们一边躲避暗箭,一边试探着往对面射箭,也有几个胆大想卖弄武艺的,尝试用刀剑拨开箭矢。
两边对箭的结果是很快箭都被用完了,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始使用对手射过来的箭。镖车安稳地前行,虽然偶尔还有箭矢落下,但已不成威胁。
一支箭羽上画一道绿的竹箭落在了张逸茗的盾上,这支是宋挽弦用的箭,张逸茗拔了下来,想留着还给她,却被杜公子拿去了。
镖车行出了山谷,就在不远处,另一队镖师骑马守候着。两队镖师交接,杜公子下车与他们寒暄。另一辆车里传来老夫人的声音:“哪来的山羊,野地方多怪事!”
和杜公子同车的女子掀开车帘透气,张逸茗瞥见她满头珠翠,像官家小姐。
杜公子询问了几句山贼的情况,之后两队镖师分开,一队回程,另一队将驶向大平县。
临行前,杜公子摩梭着手中箭矢,回望西山。他遥遥地躬身行礼,轻声说了一句:“多谢女侠。”
宋挽弦听不到他的声音,甚至可能没有见到他行礼的身影。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了,这不过是命运偶然的交错。从宋挽弦离开家乡的那天开始,从她学武的那天开始,从他上京的那天开始,宋挽弦已分明知晓,他们注定朝向道路的两端。总有一些读书人有志于扶大厦之将倾,宋挽弦却只希望看到腐朽的巨树倒塌的那一天,最好连带泥沙和虫蚁一起,粉碎得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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