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
林墨父母的葬礼定在了初雪这天。
寒风呼啸,卷起一片片雪花。
碎雪扑簌簌地落在墓园深处停用的大铁门上,锈蚀的铰链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寒意在每一处角落里生长。
“大哥哥,哥哥,你的手指,都冻红啦。”
“哥哥,你陪小潼玩一下,可以麽?爸爸总素很忙。”
“大哥哥……”
“哥哥……哥哥……”
“大哥哥?”
稚嫩的嗓音萦绕在耳朵边。
林墨猛地睁开眼睛,他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与眼前这个包裹紧实的陌生小团子面面相觑。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林墨却冷汗浸透脊背,贴着冰冷的棉毛衫,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雪地里回荡。
他晃晃头,意识到自己又陷进了那个可怕的雨夜里。
“你……是谁呀?”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嘴唇小幅度地动了动,林墨发出了一声沙哑的询问。
声音低得细不可闻。
那一晚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直到现在半个月过去,他平复了紊乱的信息素,学会怎么去控制它,被允许从医院隔离房里走出来,才能小小地发出一点声音,但还是很嘶哑难听。
“嘿咻……”
扑通一声脆响。
球一样的小团子短手短脚地靠近,踉踉跄跄走过来。
随后一屁股坐在林墨的面前,和他面对面坐着。
接着,还一寸寸挪到了他的腿边,在林墨诧异的眼神里,自顾自捧起了林墨的一双手,摸了摸,搓一搓,哈几口气,又呼呼吹了吹,呵出的白雾裹着热气将他的双手包裹。
“呼……呼……”
热气里,掌心渐渐泛起酥痒的暖意。
指腹微微发烫,青紫的手指头终于逐渐泛起血色,僵硬的关节重新变得动起来,直到再一次染上鲜活的色泽。
林墨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指甲缝里都是细碎的雪沫,双手被冻到麻木得已经失去知觉,红肿得像熟透的糖葫芦。
“是谁?”
团子聪明地捕捉到关键词。
“小潼就素小潼呀。”
自称小潼的胖团子稍稍抬起圆润的小下巴,肯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又把自己努力撮得变温暖的那双手,放回到林墨蜷起的腿上。
她仰着漂亮的干净的小脸,有点傻乎乎的,张嘴一字一顿,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哥哥,不能,一直玩雪呀。”
“澄爸嗦,要是小手一直抓雪,魔法,会偷偷把手指头都变成小冰棍,到时候,连最喜饭的草莓,棉发糖都会,拿不住啦。小潼是,阿尔(Alpha),不能拿不住。”
她还太小,思维逻辑初显。
而且说这样的大长话对她来说还太难,她似乎很努力地想把每个字都表达清楚,所以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跶。
但总有些“大舌头”在里面。
眉毛微微皱紧,仔细辨别了会。
林墨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手,脑袋慢慢清醒过来,然后望了这个叫小潼的胖团子一眼。
犹豫几秒,喉咙间挤出模糊的话。
“没有玩雪。”
他呢喃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抓进了雪堆里。
“我是,omega。”
还要和alpha保持距离,但对方小小一只,可以不用。
哪知对方压根没听他思考后的认真回答。
小孩子思维跳跃性大,很快就转到另一边。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圆润的脑袋晃了晃,凑近了用气音很小声地问林墨:“哥哥,为什麽,一个人在这里呀?”
好像他们在说什么大秘密一样,要小心翼翼的才行。
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但林墨其实刚刚哭过。
流出的眼泪已经被冷风吹干,留下了干涸的印子,他的眼皮这会儿又红又肿,脸却白得过分,看着可怜兮兮的,于是引起了“散步”路过的小程潼的注意。
“我……”
林墨呼吸滞了滞,又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让他和面前这个,看着不过三两岁的小孩说,自己是来参加自己父母的葬礼么。
嘴角扯出一丝苦意,他说不出口。
小程潼虽然年纪小,但脑子很聪明,对于情绪的感知很敏锐,在现在还未掌握语言艺术的年龄里,她很能分辨得清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不开心。
开心是爸爸笑起来时眼睛会变成月牙,眼睛里甜的能变出她最爱的草莓棉花糖,这时候她就知道可以把藏在口袋里的小红花送给他,然后捧起棉花糖吃掉。
开心是粉色的,暖洋洋的,很温暖。
不开心是澄爸眉毛拧成毛虫打架的样子,狠心把她藏了很久的糖果都没收,声音严肃得像冬天的风,冰凉的,呼呼把她吹到房间角落,禁止她三天不能再吃糖。
不开心是灰色的,凉凉的,屁股会痛的。
开心与不开心是能看到、能听到、能闻到的。
她过来的时候,这个大哥哥的身上就是灰沉沉的。
味道还是苦苦的,他蜷缩在这个大铁门后边的角落里,眼神空荡荡的蒙着层灰,像被弄脏的玻璃珠,她怎么叫都没有反应,还一直不停地流着眼泪,也不擦,哭得好伤心。
“好好……没素了喔……”
坐在地上时,她的小胖手太短,碰不到林墨。
小程潼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短短的小胳膊齐齐上阵,一起轻轻拍在林墨的背上,掌心抚摸在他的头上。
一下接着一下,还用肉嘟嘟的软脸去蹭林墨的脸。
嘴巴里念念有词:“痛痛飞,没素了,没素了……”
被蹭得整个身体都歪了一下,林墨顿了顿。
头上背后和脸颊传来柔软的温度,带着笨拙又温暖的力道,原本紧绷低靡的思绪像被戳破的泡泡,一眨眼断掉了。
林墨抿了几下干燥的唇,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努力压下去,他神情怔愣地小声问:“你,有几岁了?”
小程潼边蹭边回:“三呀。”
果然比自己还小五岁。胖团子的身上是香的,人看着也是白白嫩嫩的,一定是被家里人好好疼爱着的。
但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林墨想,是走丢了吗?
他沉默了几秒,好一会没吭声,表情有些凝重。
然后撑着旁边的枯树桩站了起来。
久坐后骤然起身,脑袋直发晕,双腿像被数不清的银针同时扎入,酸胀感顺着膝盖一直窜到腰间。
林墨扶着树桩勉强直起身体,双脚踩在棉花堆上一样,绵软得使不上力。膝盖不受控制地打弯,踉跄两步,缓了好一会,他才能正常地走路。
八岁的林墨拍了拍自己身上堆积的雪花,回头微微弯着身子,想去牵胖团子的手:
“走吧,我送你去找你爸……”
一团雪白递到他面前。
林墨眨巴眨巴眼,瞳孔轻轻地一缩。
寒风卷着雪沫直往脖子里钻,几分钟前还说不能玩雪的程潼小朋友把最后一根小树枝按在了手里的雪球上,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要贴上那团歪歪扭扭的白色。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落进了星星。
“给——兔叽!”
“大哥哥,不要,不开心啦。”
她献宝似的把那团奇怪形状的雪球塞进了林墨的手里。
那奇怪——
不,这只雪兔子用两根枯树枝当做耳朵,不够圆滚的身子上,塞进了两颗黑黝黝的石子做眼睛,位置没对齐,还有点一大一小,外形不一。
一片被风卷来的半边枯叶黏在雪兔子的屁股后面,随风一摇一摇的,算是尾巴。
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兔子样的。林墨在心里想。
他捏了捏有点硬的“兔耳朵”,不自然地开口:“谢谢。”
“不,客气。”
程潼小朋友大气地摆摆手。
“哥哥,你饿不饿呀?小潼饿了。”
小程潼摸了把自己的肚子,小胖手在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掏了掏,欣喜地发现,里面还真躺着几颗草莓糖。
记起是早上爸爸悄悄给她塞的。
她在心里说了句最爱爸爸,手上虔诚地剥开糖。
糖纸在冷空气中发出细碎的脆响,清甜的草莓味慢慢漫开,粉色糖衣在雪白雪白的环境里泛着柔光,像朝霞。
一上午滴水未沾,所有人都很忙,更没有人照顾他吃不吃饭,林墨肚子早就饿了,现在里面翻涌得也很难受。
可他怎么能和小朋友抢糖吃,他摇了摇头说:
“我不饿,现在应该带你找家人,你一个人,不安全。”
家人不在身边,你这么小,不害怕么?
怎么这么胆子大,还和我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就很……害怕。
他话刚说完。
冷不防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双眼圆睁,林墨的脸上“腾”地红透了。比刚才不正常的灰白时候好看不少,他双手抱着雪兔子又捂住肚子,恨不能把自己团成雪球滚走。
好在小程潼耳朵不尖,注意力也只顾着草莓糖。
她没听见林墨刚刚的话,更没听见他肚子里的动静,只是专注地把糖衣剥开了,不由分说地抵在了林墨的唇角。
她歪头露出笑:“吃叭。”
温热的触感贴在嘴角,林墨犹豫地张开嘴。
糖被送进嘴里的刹那间,酸甜交织的草莓香气就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甜丝丝的,顺着喉咙缓缓淌下,驱散了萦绕在舌尖的干涩苦味。
肚子的抗议生了效,有糖分进入,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肚子里也稍微舒服了一点。
见林墨含下糖,很懂得分享的小程潼才自己给自己剥了一颗含在嘴里,愉悦地眯了眯眼。
嘴里含着糖果,舌头有点捋不通顺,林墨将小程潼轻轻拉到自己面前,给她也拍了拍身上沾满的雪花,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小手,含糊地小声说:
“这里很大,我带你去找爸爸。”
正把这句话说出口。
远处的大路上忽然传来呼喊声,似乎是在寻人。
“小潼——”
“潼潼——”
“呀!”“坏啦,是爸爸找来了!”
林墨愣了一下,他手边的胖团子忽然一跃而起,匆匆与他告了别,转身就奔着那个方向去了。
“哥哥再见!”
“要开心哇!”
手上刚才还软乎的温度一溜烟飞走。
很快不见踪影。
林墨的手指僵在半空。
想挥手作别,手臂却不听使唤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这种有点痛的感觉,肯定不是为胖团子而高兴的。
“潼潼!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爸爸很担心你?你吓坏爸爸了……以后不准再乱跑,知道吗?”
“我、爸爸对叭起,小潼知道错了……爸爸,刚刚有个大哥哥,哥哥——哎,哥哥怎麽,不见了——”
“哥哥……?我们回家了潼潼……”
林墨沉默不语。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坏孩子。
他把自己藏在枯树桩后边,重新缩起身子,紧紧闭上眼睛,有些不想,也不敢去看那重逢的场面。
最后越谴责自己思想的不正当,越觉得茫然无措。
渐渐地,那边的声音远了。
草莓糖在齿间逐渐化尽,味道淡了。
掌心触到几片潮湿的雪沫,他低头一看,那本该立着树枝耳朵的雪兔子,此刻渐渐只剩下一摊塌陷的雪堆,耳朵和尾巴都掉在了雪地上,好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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