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晚，20:57。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沉重的脚步声中亮了又灭，反反复复得像只不安分的眼睛。
林墨醒后就抱着膝盖一直缩在沙发旁。
在等大人们回来。
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九点，门口有了动静，玄关处传来钥匙串碰撞的脆响。
可当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时，林墨听见的不是小姑姑呼喊他的声音，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酒气的喘息。
门被撞开的顷刻，潜意识到危险，林墨不自觉地往沙发缝里缩了缩。
小姑父高大的身影堵在玄关，外套被他裹成一团，夹在臂弯里，衬衫的下摆胡乱塞进裤子里，领口歪到一边，露出了颈间暴起的青筋。
小姑父的眼里布满血丝。
视线像狼一样，危险地锁在林墨身上。
——他害怕地开始后退。
酒精味像泼洒的墨汁，无孔不入地迅速浸透了客厅里的每一寸空气，刺鼻的烟草味信息素随之弥漫在空气中，林墨的后颈一痛，开始发烫，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敢出声。
“吃我的喝我的，躲什么躲？”
小姑父粗粝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酒气砸进来。
他没换鞋，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墨的心跳上。
展明走到客厅中央。猩红的眼睛在房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回到沙发角落的，那个小小的正在往后缩的身影身上。
那个小omega。
Omega，omega……又他妈是omega！
陡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一下午没处发泄的怒火、恨意，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再一次崩断了。
“妈的……废物废物……一个omega而已，一个被压卖肚子的东西，也敢爬到我头上！敢辞退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那么高高在上，趾高气昂地过好日子？！”
他嘶吼着，声音仿佛劈了叉，沙哑刺耳，同时一把掀翻了身前才换没多久的茶几。
玻璃台面撞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烟灰缸、玻璃杯、纸巾……所有东西滚得到处都是。
一些玻璃碎块弹到墙角，又滚到林墨的脚边。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展明的手指死死指着林墨，语无伦次地怒吼着。
他甚至已经分不清面前站的是前上司，还是谁。
林墨被吓得浑身一颤，他不知道小姑父是怎么了，为什么变得这么生气。他强忍着尖叫的冲动，转身准备像之前一样逃回小房间，手腕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
“小……小姑父……”
抓住他的像铁钳一样的手是滚烫的，猛然扣过来，指甲深深嵌进林墨手腕的肉里，力道大得像是要碾碎他的骨头。
林墨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从震惊状态回过神，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本能所驱的恐惧让他拼命挣扎：
“放开……呜……放开，放开我……！”
“不，不要——！”
脸上褪去血色，林墨的声音被恐惧掐得发尖。他终于看清了小姑父眼里翻涌的恨意，那恨意也许不是针对他的，但却像是找到宣泄口的洪水，全部朝他扑了过来。
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掼，后背摔到地上，“嘭”的一声闷响震得林墨浑身发痛，他后脑勺磕在了地板上，眼前霎时炸开一片金星。
还没来及发出声音，那股劲没松，又带着他在地上拖了半尺，林墨被撞到掀翻的茶几上，膝盖顿时传来一阵钝痛。
下一瞬，小姑父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住。
浓烈的酒气直喷在他脸上，辣得他眼睛发酸，更让他喘不过来气。
兀地，强烈的压迫感从脖子上传来，他被紧紧锁住咽喉，身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断续细弱的呜咽。
强烈的缺氧感袭来，林墨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他想逃，却完全没有力气，像有条鞭子在他的骨头缝里抽打，刚抬起半寸的身体，又重重砸回地面。
“你算什么东西？啊？你算什么！东！西！”
Alpha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失去理智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编织的混沌世界里，嘴中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林墨听不懂的话语。
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歇斯底里。
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变得艰难且急促，林墨浑身哆嗦着，有那么几秒，他完全没法呼吸，只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只恍惚着唯一一个念头——
离开，我会离开，呜呜呜，我错了，离开，我离开……
“啊啊啊——”
苏朝的尖叫在客厅炸开。
性格软弱的她，罕见地发出撕心裂肺般凄厉的尖叫。
她上完班级晚自习刚到家，就发现家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隙，顿时心里一紧，放轻脚步往里走，便发现昏黄的光线下，丈夫展明的背影压在沙发一角，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而他的身下，却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挣扎，发出压抑的呜咽——是林墨！
“展明！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苏朝快步绕到沙发前，就见丈夫单膝压在林墨瘦小的身体上，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正掐在他脖子上。
她几乎是疯了一般扑过去，用尽全力拽住展明的胳膊往后扯。展明被拽了个趔蹴，回头时眼里还带着猩红的戾气。
啪——
他被苏朝甩了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整个客厅倏地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展明还维持着被打的姿势，表情空白，暴戾气息一点一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意识像一道迟来的惊雷劈进他脑子里。
展明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苏朝一把将丈夫推开，蹲下身想把林墨搂在怀里。
林墨却整个人抖得像个筛糠，双手捂着脖子，不停地往后缩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却还在使劲地往墙里面钻，怎么都不肯让她碰。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苏朝的那声尖叫惊得长亮了起来。
几家邻居的门都打开了，纷纷皱着眉头往苏朝家里望。
虽然这户家里近两年经常出现争执吵闹声，每次搞的动静都不小，他们都习惯了。人主人自己也不想让他们帮忙。
但唯独这回，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吓人。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几家邻居议论纷纷，脚步试探着往这家门口凑了凑。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另一串沉静的脚步声。
很轻，却很稳，那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和却清晰：
“你们好，请问这里是林墨小姑姑的家吗？”
来人是一名男性omega。
门口几个邻居都愣了一下，没人听过什么“林默”。
男人顿了顿，疑惑地扫视了一眼全是人的门口，和半开的门，门里光线昏暗，他迟疑地换了问法：
“那请问这里是苏朝，苏老师的家吗？”
这才有人回答他：“嗯嗯是，这是苏朝老师的家。哎你是这家人认识的人吧，刚才这里面跟打起来了似的，好像还听见了小孩子的声音，弄得好大动静的，吓得我们……”
邻居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迅速推门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槛，脚尖就提到了什么硬物。
他低头一看，是碎得只剩四分之一的烟灰缸。男人视线往前扫，整个屋子里像是被台风扫过一般，一片狼藉。
男人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有块石头砸进心里。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气味，呛得人没法呼吸，更令男人不适的是另一种气息——
alpha失控的烟草味信息素，带着攻击性的腥味，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屋子，刺得他喉咙发酸，忍不住用力皱紧了眉头，他几乎下意识想要掏出手机报警。
但暂时忍住了，找到那孩子要紧。
男人屏住呼吸，目光在这片混乱里艰难移动。
先看见愣在客厅中央、跌坐在地，眼神空茫茫的那个失控的alpha，又瞥见沙发边捂着脸哭泣的女人。
她没有腺体，是beta，应该就是苏朝。
最后，男人视线猛不丁定在了客厅最里面的墙角落——那里缩着一个小黑影，小肩膀缩成一团，一抽一抽的，抖得厉害，每一次抽噎都带着细碎的、像被掐住喉咙似的气音。
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看着人心里生疼，只觉得胸口发堵。
怒意已然在心中翻涌，喉结滚动了两下，男人的脸上面无表情，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这么小的小朋友，不久前不幸失去双亲，本该在安慰与呵护下慢慢走出阴影，健康地长大才对，可居然在承受这么混乱的惊吓和打击。
男人的目光没再分给客厅另外两个成年人一分一秒。
他放轻脚步，往前走了两步，才逐渐看清那孩子埋在膝盖里的上半张脸。
乱糟糟有些长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露出的一小片白皙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被眼泪浸泡的睫毛湿漉漉地垂耷着，能瞧见那双眼睛里仍蒙着水雾。
像受惊了的幼鹿，充满了恐惧与茫然。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绷紧了身子往身后墙里面缩了又缩，原本就细微的呜咽声被压得更低，肩膀更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把自己整个嵌进墙壁里一样。
那副模样，像只被人狠狠踩过一脚，却连呼救都不敢发出声的幼崽，脆弱得让人不敢碰，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心沉甸甸地坠着。
家中有小孩的男人根本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在得到这孩子的一些不好的消息时，他就应该早点来。
男人蹲下/身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的怒火，腺体慢慢释放出安抚信息素。
属于omega的柔软的信息素包裹住了林墨，那是一种淡淡的薄荷香，清澈又干净，像一床无形的毯子，轻轻柔柔地笼罩在了林墨的身上。
这种柔和的气息带着不容错辨的善意，一点点渗透进空气里，挤走原本令人窒息的烟草味信息素，让林墨稍微得到了一丝安全感。
原本紧绷的身体似乎被这股力量托住了，抖动的幅度渐渐放缓。
林墨埋在膝盖里的脸动了动，鼻尖无意识翕动着。
几秒钟后，林墨终于试着抬起眼。
眼里好像蒙了层毛玻璃，什么都看得模模糊糊的。
模糊中，他先是看到对方蹲下/身的膝盖，然后是垂在身侧，没有半分威胁感的手，最后，他视线上移，撞进了一双盛满怜惜的眼睛里。
啊，那目光太温柔了。
林墨怔怔地眨了眨眼，像妈妈一样。
男人伸出手，掌心朝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又轻又缓：
“墨墨，别害怕，还记得我吗？”
“你小时候应该见过叔叔，叔叔的名字叫——程卿。”
“跟程叔叔回家，叔叔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面前的人在说话，嘴一张一合的。
可林墨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看默剧似的，画面忽远忽近，声音仿佛是落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闷得只剩下点嗡嗡的声音，飘到他耳边时就散了。
只艰难抓住了两个词“回家”、“离开”。
回家？不。
林墨恍惚地想，他已经没有家了。
但离开……
对，他想离开了。
离开，可去哪呢？
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抓不住。
……
我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着团湿布巾，但呼吸是轻飘飘的。
手碰到什么东西，却没有知觉。
有人拉住我的胳膊，有人在对我说话，有人抱住了我。
周围在动，人也在摇，可都离我好远。我恍若被独自装在了一个透明的泡泡里，什么东西都传不进来。
世界好像在慢慢地往后退，退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和泡泡也跟着一起飘，软乎乎的，没个实感。
有什么飘了过来，又飘走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啊，跟我没什么关系。
——烬尘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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