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提着那袋子还带着泥土清香的青菜推开家门时，外婆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菜。见她那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口调侃道。
“哟，这脸拉得，比苦瓜还长。先前被你妈扫地出门，现在又被你那林妹妹关在门外了？”
莫名被戳中心事的宋清没回答，她径直走到厨房把菜放下，低头看着水槽，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回了一句。
“我只是想不通……一些事。”
外婆虽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却对自家外孙女这拧巴的性子十分了解。她放下手里的菜，恨铁不成钢地一眼瞪了过去。
“不知道？你长着两只手是干嘛用的？敲门会不会？张嘴问会不会？光杵在外面跟个门神似的，能顶什么用？”
回想起刚才连门神都没做成的自己，宋清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几分钟，房门又开了。宋清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高校志愿填报指南》，跟陀螺似的风风火火转到了门口换鞋。
“哎哎哎！”外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见她一副又要出门的样子，赶紧叫住她，“这又要去哪？饭不吃了？”
宋清咔哒一声转开了门把手，只丢下一句：“敲门去。”
外婆被她这干脆利落的回答弄得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她的背影喊：“门又不会跑！吃了饭再去！”
然而回答她的，只剩下了楼道里传来急促下楼的脚步声。
林鸢坐在床沿，低头看着手里那碗凉透的粥。当夏蝉在她耳边发出不知是第几次高昂地鸣叫时，她站起身放下了粥碗。起身走到了衣柜前，小心翼翼地从一件旧T恤里，摸出了被自己藏在里头的那方属于宋清的棉质手帕。
昨晚被她仔细用旅馆肥皂搓洗过两遍、小心翼翼摊平晾干的手帕，散发着温润的香气。她轻轻摩挲着手帕的纹理，回忆着宋清为她擦拭时的温柔。
从她第一天到城里读初中时，王美娟就已经将陈玉华和宋清这两个名字，连同不知几分真假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灌输进了她的脑子里。
林鸢很听话，很听话的抓住一切机会看了宋清三年。多半是老天爷为了给她倒霉的前半生做些补偿，那个人终于回头看了眼她。
而她什么都不能做。宋清太好了，好到不值得为了自己这滩污水，湿了鞋。
她能做的，也只有把这块手帕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把它连同自己那个显而易见的秘密，藏进一个不能见光的地方。
做完一切的林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拿起干净的换洗衣物，走进了那个小小的独立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身干净衣服后，她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拉开门朝外走。
然而刚踏出一步，林鸢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只见宋清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端坐在那张旧书桌前。微微低着头，手里翻着一本不知名的书。
林鸢惊讶得语塞，毛巾差点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盯着人看了几秒，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她会回来的理由。
“你……你怎么？”
从林鸢说出那句透着保持距离意味的话到现在，宋清想了很多种可能来解释。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文科的踩点答题。除却一些固定的答案，剩下的全凭出题人的心思。
如何猜透出题人的心思，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而宋清选择了一种更为直接和快速的方式，她不猜了。她要让出题人，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押上自己的未来，借钱复读，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次高考上。”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鸢，“林鸢，你怎么敢赌这么大的？”
林鸢被她看得心头发紧，但随即一股奇异的笃定浮上她的眼底。她擦着头发慢慢走过去，在宋清对面的床边坐下。
“因为。我手里有一张王牌啊！”
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灿烂且狡黠的笑容，活像一只终于亮出爪牙的小狐狸。那双带着水汽的眸子直直地对上宋清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开口。
“小、宋、老、师。”
宋清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乱得很，她分不清林鸢这语气与平日一般无二的话里，到底带着几分玩笑几分真。
“林鸢，你的话很矛盾。你一边说着让我别对你太好，怕还不起。一边，又把所有的赌注和希望都压在我身上。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帮你？一定能帮到你？”
林鸢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迎上宋清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玩笑，反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以，宋清你有想过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你是我这段时间的老师，这个身份吗？”
宋清被她问得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移开林鸢灼灼的目光，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一种刻意疏离的“老师式”责备语气，试图转移话题。
“你看那些题目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题干里的陷阱？”
然而这短暂的沉默在林鸢看来，已然是一种答案。她的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并未追问，反而体贴地转移了话题的焦点。
“题目是题目，人是人。小宋老师这是要教我新型题目的解题方法吗？”
宋清只觉得先前用来教导这位学生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接连反问下显得苍白而无力。
“解题的关键是审清题意，抓住重点。你现在的主要矛盾是高考，其他的……。”
主要矛盾说完，次要矛盾连同那个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林鸢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卡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促狭追问：“那次要矛盾什么？”
“二中的高三学生在八月十五号开学，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十天了。现在，你的第一目标，就是在开学考的时候，把成绩提高到本科线！现在，给自己找一个明确的目标出来。目标越清晰，动力越强。”
说着，宋清将手边那本厚厚的《高校志愿填报指南》塞到了林鸢手里。
林鸢乖乖地翻开那本厚厚的指南，目光在各种院校和专业间跳跃：“是清华还是北大呢？给小宋老师当学妹好像也不错呢。”
宋清暗自叹了口气，无情的打破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是文科，报不了。”
“这个怎么样？津市民航大学英语专业，没准我还能当个空乘呢？”
林鸢将书递给宋清看，指头跟小黄鹂似的在纸上啄了啄。宋清凑过去看了看那个学校的历年录取分数线，险些眼前一黑。
在一本线下三十分以内波动的分数线，显然也没比清华北大这些过于宏大的幻想好上多少。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长长的叹了一真情实意的气：“从本科线以下，直接跳到一本线边缘。林同学，你这跳跃的也太大了吧。”
林鸢却直接拿了红笔将那个学校圈了起来，并且郑重地折了个角。
“怕什么？我可是有王牌教师啊！”
宋清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又气又好笑。但心底深处那点被依赖和信任的感觉，在此刻却悄悄地驱散了之前的阴霾和慌乱。
“既然目标确定下来了，那从今天开始，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好好准备。明天继续到思韵家学些，注意时间别迟到。”
林鸢立刻坐直身体，笑嘻嘻地给宋清敬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军礼：“Yes, Captain！”
宋清回到家时，外婆已经摆好了碗筷。看到她进来，外婆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调侃道：“哟，这脸可比出去的时候亮堂多了啊！看来这门敲得挺有效果？”
宋清脸上微热，没接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坐下来闷头吃饭。外婆看她这样子，也没再继续调侃，只是笑着摇摇头。
晚饭后，宋清回到自己房间。她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在日历上的八月十五号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
第二天清晨，林鸢起了个大早。她麻溜地洗漱完毕，对着小镜子仔细检查了一下额角的创可贴后，哼着小调下了楼。
楼下的小院里，张奶奶正给新鲜吐芽的青菜宝宝们浇水，见她下来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林鸢回以笑容：“张奶奶早，我去补习了！”
张奶奶朝她摆了摆手，应道：“哎，路上小心！”
拉开小院的门，清晨带着露水气息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林鸢刚跨出门槛一声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便毫无预兆地在旁边响起。
林鸢惊讶地扭头看去，只见宋清正单脚支地跨的坐在那辆熟悉的二八大杠上。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车铃。
林鸢心头一跳，随即涌上一股暖流和一点小小的得意。她快步走过去，笑嘻嘻地说：“出车不出力。这车可是你买回来的，看来今天是要我来载你了？”
宋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拍了拍后座：“上车。路上的时间别浪费，可以背书。”
林鸢麻利地坐上后座，从书包里抽出政治书。下一秒，清脆的声音在清晨安静的巷子里响起。“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相互依赖、相互影响，并且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
宋清蹬动踏板的动作猛地一顿，失去控制的车轮碾过一颗小石子，引得车身颠簸了一下。
这边的车头刚刚稳住，后面林鸢那故意拉长了调子的话便顺着风流到了宋清的耳边。
“怎么了？这路况……影响您抓主要矛盾了？”
宋清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涌上脸颊和耳朵，她咬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蹬车。
“坐稳！背你的书！再胡闹就把你丢下去！”
“好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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