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接过笔芯,过了几秒,放空的大脑方才带动了干涩的声音出口,“复读了。”
“猜到了。”秦羽收回手,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的货架上。她扬了扬下巴,目光在林鸢手腕上转了一圈:“你那宝贝铜钱呢,没带了?”
林鸢捏紧了笔芯,塑料外壳硌着掌心:“嗯,学校人多,怕再丢了。”
“是要小心一点,毕竟中考的时候丢了一回,费了老大劲才找回来的。”
秦羽忽然直起身,穿过狭窄的货架通道,从柜台边上扯下来一个印着文具店logo的塑料袋。
厚厚的笔记本,红色黑色的中性笔,橡皮、尺子、圆规……进货似的被丢进了塑料袋里。
“秦羽,不用……”林鸢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想阻止。
秦羽头也没抬,继续往袋子里装了一把2B铅笔:“当我投资了!考上个好大学,以后挣大钱了,连本带利还给我!”
林鸢看着她认真的侧脸,鼻尖猛地一酸。她知道秦羽这些年在职高学厨师,偶尔课余的时候,还要在外头的酒店里打打零工。微薄的工资不仅仅要补贴家里,还要为未来挤出来一点希望。这些文具,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
“我……”林鸢一时语塞。她没法拒绝善意,却也一时难以拿出这么多钱来。
“拿着。”秦羽没让她把话说完,收回从老板手里找回的零钱后,就把袋子硬塞到了林鸢怀里。“好好考,别学我”
最后的三个字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林鸢心上。她想起初三的那个夏天,秦羽的父亲站在班门口拿着她母亲的车祸赔偿协议告诉她,一条人命所带来的价值远比她的无能狂怒和纠缠不休更大。
从那以后的整个初三,林鸢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与她有着几近相同命运的,曾与她说过一起努力迈向美好未来,靠知识改变人生的同行者。
之后再见是在中考的考场,林鸢在学校里低头寻找着遗失的铜钱,一抬头就撞见了这位许久未见的朋友。
只是上帝未曾眷顾林奶奶留给孙女的唯一一点念想,没找到的铜钱的二人被保安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而林鸢甚至还没来得及与她多说两句,便被急匆匆赶来的林大勇抓回摊位去帮忙。那时候王美芬怀孕了,干不了重活。
就在林鸢浑浑噩噩地忙活了一天后,邮差敲开了家门,一封同城的挂号信连同那枚几乎与丢失的一模一样的铜钱送到了她的手里。
那封信里写着,她打算去学厨师。铜钱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定能保佑林鸢能如愿考上一中。希望林鸢同学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自己那份一起学了。
只是,天向来不遂人愿。
抱紧了怀里沉甸甸的纸袋,林鸢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羽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带着痛楚的话只是错觉。她拍了拍林鸢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
“走了,后厨还忙着呢。”
说完,她转过了身,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文具店。
时隔一年再次出现的人,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很快消失在老街渐浓的暮色里。
空气里,构成了一种奇异而令人恍惚的氛围。
林鸢将那袋文具放在书包里,骑上了自行车。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踩动了踏板。
今天的太阳不知为何落得早,等林鸢拐进熟悉的小巷口时,缓缓降临的夜幕已经不由分说地笼罩了整个城市。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却猛地刹住了车。
早上见过的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此刻正静静地停在昏黄的路灯下,冷冽而昂贵的光泽如同利剑一般深深刻在了她的眼里。
林鸢下意识地缩回了脚步,忙不迭的将那辆廉价的自行车和自己一起隐在了巷子转角处的阴影里,而后方才屏住呼吸望去。
相约采购归来的三人提着购物袋依次下了车,郑采薇插科打诨的不知说了什么,温念棠笑着回她,目光却落在了站在一旁静静看她们说笑的宋清身上。
她们都下了车,是打算一起上去坐坐吗?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外婆会不会留她们吃饭?她们会在那里待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整个晚上?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般涌上林鸢的心头。一阵冰冷的窒息感里,她再次抬头看向了那扇熟悉的窗户,却觉得此刻的它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温念棠和郑采薇,是宋清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是即将和她一起去往繁华都市、拥有光明未来的同龄人。
而她只是一个暂时借住,跟宋清家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过往的学生。
如果她现在出现,宋清该怎么向她的朋友们介绍自己?
这是我家教的学生,台风天没地方住,暂时收留一下?还是,更尴尬地避而不谈?
她不想让宋清为难,更不想看到温念棠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可能流露出的探究或是其他情绪。
林鸢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和陪着自己的这辆老旧二八大杠,万分庆幸着自己在文具店里消耗的时光,才免去了这场可能的猝不及防的会面。
一种混合着自卑、酸涩和强烈自尊的情绪攫住了所有思维。她咬了咬下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调转了车头。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面,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孤独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骑着车出了这条小巷,把自己汇入了这座城市的人群车流中。
华灯初上的城市里喧嚣四起,而她却只能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像只被遗弃的、找不到归处的小兽一样四处游荡。
表妹家不能去,去了一准要被陆思韵追问。而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阁楼,虽然张奶奶说修好了,但此刻回去,怕是要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就在林鸢心不在焉地从街头逛到街尾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回,车轮险些撞上肆意奔跑的孩子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车把。
“看路。”
即使是在这清冷熟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林鸢便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头。而后,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带着些急切的眼眸里。
“我给你打了电话,发了短信。”
宋清的陈述句远比反问般的指责更有力量。
林鸢慌忙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的提示。最早的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在哪?回来吃饭。
“我……没注意声音。”林鸢有些心虚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她刚才心神不宁,确实没留意。
宋清没再追问,只是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自行车把手,动作利落的跨坐上去:“上车。”
林鸢愣了一下,而后默默地抱着书包走到后座,侧身坐了上去。
晚风拂面,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自行车链条规律地转动声里,宋清先开了口。依旧平淡,却像是在解释什么。
“她们帮我把东西送上来,就走了。”
林鸢的心轻轻一动。原来她刚才在路灯下徘徊的身影,早就被宋清看到了。
她“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带点试探性地调侃道:“那你没尽一下地主之谊,留她们吃个晚饭?”
“外婆十五分钟前给我打电话,说是去老朋友家打牌了,今晚会晚点回来。”宋清熟练的拐过街角的弯,她们再次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她留的菜,量是算好的。”
车轮碾过一颗小石子,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林鸢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宋清腰侧的衣服。
身体的温热和瞬间的僵硬,隔着薄薄的衣料格外清晰的传递到林鸢的手上。林鸢像被烫到一样,手却没放开。
她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语气带着点故作轻松:“其实,我本来打算去思韵家蹭饭的。外婆做的菜量肯定够你们三个人吃的,就是刚才我没接到电话。”
“我刚才煮饭的时候,只算了我们两个人的量。”
宋清的语言艺术,林鸢曾拜读过一整个青春。即便是高中不同校,这群老师总是能在联考后,通过各种渠道弄到这些优等生们的打印版本范文选。
语文老师们对她的文章评价是较为统一的:没有辞藻华丽地掉书袋,却有着一字压千均的力量。
正如现在,她用一句话就能神奇般的将自己一整晚的所有的忐忑、酸涩和委屈瞬间抚平。
只是这语言艺术过于复杂,学习了多年的林鸢至今不得其法。不过好在,她有自己惯用的一手自欺欺人。
“哦,所以小宋老师这么急匆匆地跑出来抓我。是怕我在外面吃过了,会浪费你精心计算水量,煮出来的两人份米饭。”
宋清不得不承认,在编造拙劣到一眼就会被揭穿的谎言和看破不说破的技术上,林鸢比自己高出了一个段位。
她会把问题抛回来,逼着你再次承认刚才话里的言不由心。
过了好几秒,宋清闷闷的的声音,才传来顺着晚风飘回来:“嗯。浪费可耻。”
自行车在静谧的巷子里穿行,看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再分开。林鸢再也忍不住,将额头轻轻抵在那清瘦却可靠的背上。
夜色温柔,灯火可亲。这一方小小的、由自行车和相贴的身体构筑起来的世界,隔绝了所有外界的纷扰和不安。
林鸢闭上眼睛,感受着晚风和身前人的体温:“嗯。不能浪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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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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