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筱程出去以后再也没回来。
那团被血濡透的纸被随意地丢进了垃圾桶，像只血红蜘蛛，吐出极其纤细的蛛丝，扰鬼清净，用微弱的血腥气锲而不舍地往王槐脸上织网。
王槐略微失神地盯向王榆写字时漏出的洁白手腕，青色的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鼓动，教室里残留的血腥气似有似无地舔着他的鼻尖。
“遭了，”王槐有些后悔地想，“倒是把我闻饿了。”
＊
今天是周五，下午只有三节课。最后一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不少同学已经抱着书包，频频看向黑板上挂着的圆钟，像一支支撑在拉成满月弓上的箭，蓄势待发。
又写错一个字，王榆吸口气，忍无可忍地拽纸写道：“你吵什么？！别老在我耳朵旁边咽口水行么！”
等了一会儿，见背上的恶鬼装瞎不理人，他重重咳嗽一声，那鬼才拉长声音悠悠说：“我饿啊——”
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去，老趴我耳朵上吵什么！
王槐哼笑，把脸埋进王榆衣服里：“不要。”
王榆闻言眯起眼，左手抓向脖颈，却抓了个空，脸上不由得漏出点愕然。
王槐趴在他背上笑得蔫坏，可惜王榆看不到，不然能更生气。他欠欠地说：“只要我想，你永远都碰不到我。”
扑空的左手手指蜷缩一下，王榆把手放回桌上，不爽感油然而生，整个人黑着脸滋滋地往外蹦冰碴子。
这厢王槐还在继续得意地嘴贱：“哎呦，生气了？”
边说边把脸贴过来，也不晓得脖子伸得有多长，竟然跟他脸颊贴着脸颊。冰凉柔软的颊肉贴过来——这会儿倒是能碰到了。
王榆心知躲不开，也懒得躲，冻着半边脸想象王槐长颈鹿一样伸出长脖子，深觉怪诞之时，脑子里某根弦一抽，又突然联想起那次对肉泥状王槐的“惊鸿一瞥”。
王榆突然释然了。
他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意思，古怪地想：“简直就是坨橡皮泥，怪不得能把脖子拉这么长。”
算了，和一坨橡皮泥计较什么呢?
某橡皮泥恶鬼浑然不觉被开了个地狱笑话，眯眼痴痴贴着温热柔软的脸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这点温度烫化了，就连腹中的滔天饿意也淡淡地微弱下去。
活着可真好啊。
王槐如此感叹。
＊
终于熬到放学，王榆磨磨蹭蹭地收拾完书包，教室里面空荡荡，只剩王榆一个人，和王槐一只鬼。
一想到家里或许有只鬼在殷切地等着吓唬自己，王榆就觉得两眼发黑。
也许他可以去买本周易八卦什么的看看，要是真学会了，不光能驱鬼辟邪，说不定以后出社会没事干还能当个神棍。
王榆一哂，把包往背上甩的同时看了王槐一眼。
落日熔金，余晖暖洋洋地挤进窗户，把半个教室抹上橘红。王槐躲着阳光坐在讲台上，盯着窗外某处走神，看起来是单纯的在发呆。王榆刚有动作，他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一样，迅速跟来，飘到他背上。
经过窗户时，王榆看了一眼，发现这鬼大爷趴他背上，安然闭眼，睡着了似的。
仅从外观来看，忽略掉王槐消失的下半身，谁能不夸赞这是一对感情甚好的双胞胎兄弟呢？
＊
隔着大老远，王榆就看见一支小旗，这小破旗由一根手指细的竹竿和薄到透明的纤维布组成，楚楚可怜地贴在攒动的人头上面处摇曳。个子高点的人只要稍不注意，就能被这看似命不久矣的破旗子扇上两耳光。
这旗子正面上书：“算命”。
背面书：“卜卦”。
这四个毛笔字写得洒脱苍劲，委身于这面破旗上做个区区广告倒是亏才。
简直是想什么来什么，这神棍有如天降。怀揣着观摩前辈工作的敬畏与好奇之心，王榆也凑上前去。
透过人头与脖子间的空隙，他看到了这个神棍，鼻梁上挂个挡不住眼睛的经典小墨镜，蹲在一块大点的破布前，布上放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八卦盘、五帝钱什么的，看着还挺能唬人。
就是这神棍的外貌不怎么唬人，跟电视剧里的传统神棍长得有点大相径庭，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王榆这才注意到周围凑热闹的基本都是女生，注意力显然不在“封建迷信”上。
这青年神棍言笑晏晏，一口裹着糖衣的推销，把女生们哄得晕头转向，纷纷掏钱买他口中能辟邪的“护身铜钱”。一枚铜钱五块钱，女生们掏得豪爽，颇有“一掷五块，只为博美人一笑”的意思。
“……”
王榆耷拉下来眼皮，对这骗子失去兴趣，转身，想从愈发壮大的人堆里挤出去。不料后面站了个又高又壮的男生，正努力伸着头也想凑热闹，王榆骤然转身，俩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瞬，王榆来不及调整姿势，撞上这人瞬间绷紧的胸肌，整个人往后面踉跄几步。
眼看就要跌到一个瘦弱的女生怀里，腰腹处突然被股巨力拽了一下，勒得他险些喘不上气——整个人已经在摊前站稳了。
后面那男生由衷地惊叹道：“兄弟，你这核心可以啊！”
“……”
王榆喘口气，无语凝噎，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他腿后幽怨地响起：“朋友，你踩到我的摊子了。”
闻言，他急忙转身退了几步，看着破布上的半个鞋印，脸上十分抱歉：“对不住……”
那神棍拍了拍破布，把鞋印拂去，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在王榆再度转身的时候感觉到什么，没多想，他顺着感觉抬头就叫道：“哎朋友——”
墨镜随着他的动作反射过一缕夕阳的日光。他话音突然截住，骇愕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个亲密地贴在一起的少年，他们同时转头，露出两张一模一样、都带着点疑惑的脸。
随即，背上明显不是人的那个对上他的视线，神情微变，气势瞬间寒峭凌人起来，丝缕恐惧织成的大网盖下，在他脸色变得苍白之际，他听到另一个少年轻声说了句话，那鬼少年撇了撇嘴，压在他头上的可怖威压随即撤去。
他稍微脱力地伸手撑地坐下，知道自己被从恶鬼手下放出来了。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从没听说哪个被这样厉害的恶鬼盯上，还能被轻易放过的事。
等那两个少年走远了——确切说是那个少年面不改色地背着鬼走远了，他才恍然把那少年说的话嚼进嘴里，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又要杀人了。”
＊
“我没杀人。”王榆皱着眉毛说。
王榆不信，只是一味走路。等转进小巷，人少了点，才说：“胡硕不是你杀的？”
王槐一脸不可思议，从他背上飘下来，倒挂在半空跟他对视，语气疑惑：“你不是知道吗？胡硕是自杀。”
这个点，这条小巷里冷冷清清，路上前前后后只有两三个学生，脚步声零零落落，衬得这方天地透出几分幽森萧条。
王榆看着他的眼睛，默了几秒，语气平和得让王槐忍不住往他背后看，看那肩胛上有没有长出一对洁白翅膀：“你要实在不想说，我就不会问你。”
王槐挑眉，落在地上，观察他的脸色，片刻，露出一抹笑意：“气死你了吧？”
王榆站住，扭头瞪他几秒，翻了个白眼，“噔噔”地加快速度，企图甩开这个讨厌鬼。
讨厌鬼阴魂不散，像在人衣服上粘了丝的蜘蛛，人一走，他就跟着飘在后面，风筝一样荡悠。他看着王榆的后脑勺，抱胸说：“我真没杀他。”
王榆急急站住，风筝惯性往前飘了段距离，在他前面停下。
王榆看着在王槐的后背，狐疑地说：“你不是说你把胡硕‘吃’了？”
王槐身体不动，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把王榆吓得浑身一抖。
被骂了一句，他咧开嘴，把身体也转过来，开心地说：”对呀。”
王榆上下看着他的身体关节，心有余悸，脑子飞速运转：“……你到底吃的什么？胡硕到底是不是自杀死的？”
可惜他对这方面的知识实在有限，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王槐看着他苦思冥想，把脸凑过来，神秘地说：“你想知道？”
王榆下意识点头，旋即看到王槐的神色，顿觉不妙，马上张口反悔：“我不——”
王槐已经坏笑着把手伸过来了。
王榆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王槐的手摸上他的头顶，头顶倏地一冰，他几乎以为天灵盖被掀开了，凉气顺着头顶争先恐后地灌进他的身体里，他不由得微微哆嗦起来。
没几息的功夫，王榆绷紧了身子，身体里仿佛有什么透明而敏感的东西被握住了。他颤得更厉害了，看到王槐开始往回缩手，他则像个被开了盖的罐头，努力吸/附着自己被缓缓抽走的罐肉。
王槐的手里握着一把微白透光的透明物体，从王榆身体里缓慢地往外抽。他眼里泛起残忍的兴味，王榆甚至以为他要把自己的“罐肉”全部抽走了。
这是什么？他迷茫地想。
这时，王榆浑身一震，听见自己体内“喀”的一声，紧接着王槐被刺痛了似的，松手一甩，那玩意壁虎断尾求生似的留了一截黏在他手里，眨眼间溶进皮肤，剩下的飞速缩回王榆体内，王榆立刻能动了。
他猛吸一口气，挥拳朝王槐砸去。
这一拳挥出去，两边都没想到会打中。王槐捂着脸震惊地瞪过来，瞠目结舌，半晌没蹦出来一个字。
王榆挑眉看向自己的手掌，上面残存着殴打王槐那一拳的手感。霎时间他迅速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抓还在诧异的王槐。王槐警觉地朝后躲了躲，却被擎住了手臂。
“我靠。”这作恶多端的讨厌鬼脸上变了颜色，用力挣了几把手臂，没甩开，“怎么回事？！”
果然如此。
“让你上午嘚瑟。”王榆幸灾乐祸，“下午就遭报应了吧。”
说着，他凑近，瞧着王槐的眼睛，温和地问：“刚才那是什么？”
王槐见挣不开，选择既来之则安之，泄劲回答他：“生魄。”
生魄。
王榆咬着这个词，品味了一下：“你把胡硕的，‘生魄’，吃掉了？”
“是呀，”王槐弯着眼睛跟他对视，学他说话，咬文嚼字，显得语气很黏糊，“胡硕的，‘生魄’，被我吃掉了。”
王槐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生魄被吃掉了，你猜人接下来会干嘛呢？”
大概是……自杀吧。
王榆心里有了答案，他皱起眉头，还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暂时咂摸不出来味道，他得到自己目前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把王槐松开了。
恰逢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他们后面传来，人未至声先到，冲他们打招呼：“哎，你们是莉莉家的崽吧，今天放学这么早哇？”
莉莉是他妈妈的小名，王榆认出这声音，从容转身打招呼：“乔姨。”
这是他家对面的邻居，前几个月他妈带着他搬过来的时候，乔姨还来帮过忙。
乔姨挎着菜篮，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带着对漂亮孩子的欣赏，夸了句“两个孩子长得真帅”，就跟他们告别了。
王榆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扯起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放下去，就感觉衣角被拽了两把。他扭头看去，见王槐怔怔地盯着脚下，语气奇怪地说：“王榆，你看。”
王榆顺着他的视线往他脚下看去——一道影子顺着残阳从王槐脚下生长出来。
王槐有影子了。
这两天码论文，时间比较急，加上在准备申签，就只把前几章修了修。
滑跪[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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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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