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莫瑞拉的心情刚好相反。简直太幸运了，原本这几天他都在琢磨怎么才能说服德拉尼跟自己一起偷偷溜进荆棘海盆。本来毫无头绪，毕竟那只小鸟儿现在跟那个沃恩好得如胶似漆，不仅如此，还明显不怎么待见自己。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几个晚上都没想到办法，谁能想到今天这堂课居然帮了大忙呢？偏偏这么巧，让他和德拉尼分到了一样的字条，连伟大的斐利神都在帮他。
桌子上放着两小瓶药剂，分别是缓和剂和解毒剂。他把两瓶药剂拿在手里摆弄，想象着德拉尼想起来自己救过他的样子。以他那样耿直又有些倔强的性格来看，可能会当场感动得说不出话。
想象着那个场景，莫瑞拉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片刻后他又皱了皱眉，翻箱倒柜地拉开抽屉，里面是从阿特纳城堡带来的一些药剂，除了角落里有两个空缺外，塞着软木的小瓶子整整齐齐地排在抽屉里。莫瑞拉把每瓶都拿起来看了看，挑挑拣拣了半天，又拿出一瓶强力剂。
他关上抽屉，靠在一把放在拱门墙边的躺椅上。他既为白天的顺利窃喜，又为晚上的计划感到一点紧张，思来想去地想了很久。最后他跳起来从柜子最下面拖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箱子很沉却很小，外表简单古朴的不像话，和这个屋子的奢华优雅格格不入。
莫瑞拉把手指伸进去足足有十分钟那么久，箱子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响。
他抽出手指，忍不住甩了好几下酸痛的手腕。箱子打开以后，他辨认了一下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挑了一个非常小的瓶子拿在手里。他盯着瓶子看了几秒，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啪的一声扣上箱子又塞回柜子里。
当他穿过传送门出现在摘星塔下面时（摘星塔实在太高了，因此需要使用传送门往返于地面和星河校舍之间），刚好碰到了出来吃饭的西笛。莫瑞拉条件反射地把小包裹往身后藏了藏，虽然知道西笛什么也看不到，他还是有点心虚。
莫瑞拉从小就娇生惯养，不论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扬，因此这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落在西笛眼里，怎么看都觉得诡异。不过他们俩一向是竞争关系，算不上朋友，所以西笛也没说什么。只是既然碰到了，再自己走就显得有点刻意，于是他顿了一下，“一起去礼堂？”
见西笛没注意自己的动作，莫瑞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抬起下巴恢复傲慢，点了点头。
虽说是一起走，两人也没什么互动，就那么一路无话的直到礼堂。他们进去时，好多人已经开始用晚餐了。德拉尼伸长脖子，一下子就看到德拉尼，注意到他还是和那个讨厌的勒维坐在一起。
森摩德里并没有什么继承者和觉醒者要分开就座，或者选择了不同宿舍就各坐一边这种泾渭分明的规定。实际上，历任大祭司都希望继承者和觉醒者能融洽相处甚至融为一体。
失去了亚特兰蒂斯的光能以后，遗民们受到了很大影响，其中一点体现在日渐薄弱的生育能力上。现如今伊克雷尼的后裔越来越少，再加上这几十年海孔雀数量锐减，纯种后裔数量少得可怜，连平民后裔的数量也不像几千年前那么多了。但陆地人不同，他们的生育能力是后裔的数倍乃至十几倍，因此自从俗世而来的觉醒者意义非凡，他们不仅是俗世和伊克雷尼之间的桥梁，还给古老却愈发沉寂的伊克雷尼带来了人口和重新繁荣的希望。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觉醒者，尤其是那些古老又自恃身份的大家族。尽管这些家族人口凋零，每多一个成员降生都让他们感激涕零。但就算如此，他们宁可选择日渐衰落也不愿意和“身份卑微”的平民后裔或觉醒者结合。
因此，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高贵的继承者们仍然坚持将自身同觉醒者区分开来。在伊克雷尼黑暗第二纪元的时候——大约六千多年前，许多贵阶联名向神庙和校长施加压力，要求划分两种宿舍，以便“高贵纯粹的继承者”不用再和“血统污浊的觉醒者”住在同一片“浑浊不堪”的环境里，并宣称这是他们的底线，否则将推翻神庙的统治地位。
也就是从那时起，森摩德里多了一座高高的南塔楼。不仅在住宿上把继承者和觉醒者划分开来，甚至上课的时候也必须分属不同的课堂。当然，这个改变除了保全继承者的虚荣心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让他们——尤其是那些自诩古老的家族，人丁变得更单薄了。
随着这些大家族的成员数量不断减少，贵阶对森摩德里的实际影响力终于开始减弱。另一方面，一代一代的校长坚持不懈地与其角力，最终逼得他们不再干涉森摩德里的内部事务，取消了学校内部荒唐的纯粹和外来血统之分。
然而毕竟过了几千年，教室的划分被取消了，住宿的习惯却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项大家都默认的传统保留了下来，只不过是不太好的传统罢了。孩子们或许不懂得站队也不会想那么多，对外界的善意和恶意却很敏感，会下意识远离对自己不那么友好的人。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情况，单人间没有被取消，成为了学生们自愿的选择之一。毕竟那些不合理的规定已经没有了，传统不再代表歧视，而是变成了一个自由的选项。
唯独南塔楼被保留了下来。它的一部分成为星河学院的校舍，摘星塔。
不过这些对于莫瑞拉和西笛来说没什么意义，反正他们不可能自降身份同平民和觉醒者混在一起，很自然地走向由几个纯阶和贵阶扎堆的小圈子里。
莫瑞拉坐下以后，又朝德拉尼那边看了几眼。森摩德里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黑色头发在这儿不是独一无二，但他偏偏一眼就看到了德拉尼。
西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发现莫瑞拉盯着那个霍莫了。即便黑鳞鲛人不像塞壬那样仇视陆地人，也绝对不会和陆地人有什么私交。
所以，莫瑞拉确实太反常了。
莫瑞拉收回视线时，就看到西笛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他毫不客气的一眼瞪了回去，“你看我干吗？”
他和西笛从小就不对付，在大人面前，两人要顾忌着身份讲究礼仪，但现在在学校又没人看着他，他可没有耐心和这个讨厌鬼虚伪的你来我往。
西笛露出无辜的笑容，“我想看看弗格莱桑，毕竟三级天赋可不常见。他坐得实在离我们太远了，不过惊奇的是，我发现在你眼睛里也能看到我想看的，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呢。”他边说边配合地做出一副惊讶又庆幸的表情。
莫瑞拉没好气地说，“或许你可以分一点注意力在尼格林身上，她也是三级天赋。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塞壬最仇恨陆地人。”
他最清楚西笛是个多么虚伪的家伙。平时在宴会上和社交圈里的甜蜜稳重都是装出来的，他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老布尔都没有他儿子这么狡猾。
西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没有变，没受一点影响。
莫瑞拉烦躁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食物，期间克制着没有再看德拉尼。西笛实在是个精明得让人讨厌的存在，莫瑞拉不想被他看出什么来，更不想一会儿和德拉尼离开的时候身后多一条尾巴。
好在西笛虽然讨厌却不至于多管闲事，他吃完以后看莫瑞拉没有走的意思，挑了挑眉先行离开了。莫瑞拉直到他彻底走出礼堂才把目光转向对面，德拉尼看起来已经吃完了，而且不知道用了什么借口让勒维一个人先走了。
莫瑞拉对此很满意，刚才的坏情绪一扫而空。他用餐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走出礼堂，没过多久德拉尼也出来了，只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情愿。
他闷闷不乐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莫瑞拉猜德拉尼还没有看过校规（他猜对了，德拉尼把校规忘到脑后了），森摩德里平时是不允许学生擅自离校的。不过既然德拉尼还不知道，那就最好不过，省得他还得编理由哄他跟自己一块离开学校。
他没告诉德拉尼他们要去哪里，至少现在没这个打算。他只是说去了就知道了，这让德拉尼更不高兴了。
莫瑞拉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是晚上七点，宵禁是十点。以黑鳞鲛人的速度，来回需要两个小时，如果顺利的话，中间花费一个小时应该够了。不过未免有什么意外，还是动作快一点的好。
他对学校很熟，带着德拉尼七拐八拐地走了一会儿后来到湖边。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城堡很陌生，德拉尼没来过这里，只能推断出似乎是学校的后面。
莫瑞拉转过身，看着离自己好几步远的德拉尼，皱了皱眉，“过来。”
德拉尼看起来十分抗拒。
“如果你想早一点回来，而不是错过宵禁的话。听说里德夫人夜里巡逻的次数很多。”莫瑞拉慢悠悠地说。
“南塔楼也会有教师巡逻。”
“显然比北塔楼的频率低了许多不是吗，毕竟北塔楼的人可不少。”
德拉尼一边克制着打人的冲动，一边飞速在脑海中搜索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任性少爷。一无所获之后，他只得认命，“我们怎么去？”
莫瑞拉顾不上掩饰眼中的得意，清了清嗓子后伸出手，重复了一遍，“过来。”
德拉尼的表情依然写满了不情愿。
“如果你不想靠你的两条腿走过去或者游过去的话。”
莫瑞拉没意识到，他现在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德拉尼放弃挣扎，站到莫瑞拉面前，尽量忽略对方伸出来的手。好在莫瑞拉没有和他手拉手的打算（这个想法让德拉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手抬高，掌心向下，在他头顶缓缓划了一圈。德拉尼吃惊地发现周身的空气在莫瑞拉的动作下开始蠕动，紧接着变成了一片银白色的水雾，水雾不断地压缩，形成了一张泛着波光的透明的膜，最终完全包裹在了他身上。
德拉尼感觉全身都被贴在了冰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好在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咬牙适应了片刻就感觉没那么冷了，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保护你的东西。”莫瑞拉简短地答道，然后他问，“准备好了吗？”
德拉尼原本还想追问，但想到开学第一周就被抓到宵禁时间还在外面乱晃可能会带来的后果，闭上嘴配合地点点头。
莫瑞拉神色复杂地看了德拉尼一眼，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跳进了水里。
德拉尼猝不及防被拉到水里，被呛了个够呛不说，全身都湿透了。他气愤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刚要质问莫瑞拉发什么疯，就被再度拽到了水下。
可怜的德拉尼又呛了一口水。他气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想跟这个神经病同归于尽。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为了防止更多水灌进嘴里，所以紧紧闭上嘴巴，仅靠动作挣扎着。
但莫瑞拉力气大得可怕，像钳子一样牢牢抓着他，脚下用力一蹬，两个人就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射出去。
这下德拉尼顾不上甩开莫瑞拉了，改为手忙脚乱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屏住呼吸，胡思乱想地猜测莫非他是想淹死自己？
等德拉尼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呛水的时候已经是一段时间后。他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水里如常呼吸。
莫瑞拉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德拉尼。此刻见他睁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胆小的小鸟儿，你的爪子快把我的衣服都拽破了。”
德拉尼条件反射地松手，结果整个身体都被冲的偏向一边。幸亏莫瑞拉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仍然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臂，避免了他迷失在海底葬身鱼腹的厄运。
德拉尼在结结实实被吓出一身冷汗之后，默默重新抓紧了莫瑞拉的衣服。
他并不是胆小的人，他沉稳且审慎。可骤然身处深海，那种感觉绝非一个简单的害怕能形容出的。
人类害怕黑暗，更恐惧未知。
莫瑞拉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嘲讽他，也没有松开手，这让德拉尼悄悄松了口气，安心了许多。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观察自身的境况——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那种深海缺少阳光而特有的蓝黑色，人类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目光所及是一片黑暗，耳朵能听到的只有水流急速划过的声音，习惯了以后就一片空茫。德拉尼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莫瑞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散发出来的微弱温度。
水流猛烈地冲击在他的眼睛上。大概是莫瑞拉下水前弄出来的那个保护膜起了作用，他除了能在水下自由呼吸之外，睁开的眼睛也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当他适应这种光暗度以后，他发现他们竟然是以极快的速度在海中穿梭，就像一条鱼，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到不可思议。
在这种绝对的速度面前，德拉尼甚至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流逝，有一种陷入静止的感觉。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手臂上的一点温热。
黑暗中的两人就像流星划过。专心赶路的莫瑞拉听到身边一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阿特纳，你以前曾经见过我吗？”
莫瑞拉的心猛地动了一下。他以为德拉尼想起来了，那一瞬间竟然紧张到窒息。但当他心怦怦跳地等待下文的时候，德拉尼又没有了声音。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当然见过德拉尼，不止见过，而且还救了他。但他不希望德拉尼像旁观者听故事一样听到这一切，他希望他能自己想起来。
毕竟那是他第一次去到俗世，也是第一次在所有一切的隐隐约约里，看到那个从光芒处落到深渊、落到他面前的小家伙。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像那不算遥远的海面上微弱却剔透的光芒。
在无边的黑暗和一场盛大沉默的死亡里，是德拉尼把光装进眼睛里，带到了他身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光。
——还有被抓住的左手掌心。他不自主地蜷缩手指触碰掌心，那里仿佛永远都残留着那一刻冰冷又柔软的触感。
莫瑞拉抿着双唇，一声不吭，只是更快的带着德拉尼向目的地冲去。
没有得到莫瑞拉的回答，德拉尼虽然不太高兴却没觉得多意外，毕竟他不喜欢自己。相反，虽然这段莫名其妙的行程花费了很长时间，但德拉尼意识到他并不觉得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瑞拉说，“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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