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条上下甩了甩。
“不可能。”德拉尼想也不想就拒绝。开什么玩笑，一根听得懂人言、还能跟他沟通的海荆棘，正如他之前对勒维所说的，有独立思想的物体都是潜在的危险。
藤条呆立了几秒钟，又开始把自己扭成一个个字母，很快拼出一个词——办法。
德拉尼的目光定住，这个单词让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贝儿仍然没出现，大概还在为奥冰处理伤口。他迟疑不决地看着海荆棘，压低声音，“什么办法？”
这次出现的是两个数字，一和二。
德拉尼的心狂跳起来——12枢机家族——这根海荆棘说它有解决十二枢机家族危机的办法。
深海如此静谧，德拉尼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激烈跳动的声音，犹如皮球一下一下撞击在地上，砰砰作响。
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相信一株诡异的植物——当然不能相信！尤其是它曾经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可心底有另一个声音破土而出——万一它真的有办法呢？毕竟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更糟了不是吗。
理智反驳道，当然能更糟！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许有个势力已经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伸出魔爪——在利益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克制，遵从先来后到呢？
德拉尼陷入天人交战之中。理智上他当然不愿意相信这根海荆棘，但他太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了——身处异世、孤立无援，被众多古老势力虎视眈眈，他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半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弗格莱桑？”
德拉尼仿佛被捉到的小偷，猛地一惊，看向声音的来源。看清来人后，他的心猛地跳了一跳。
“华、华迦教授。”他结结巴巴地喊道。
“你在跟谁说话？”
德拉尼下意识向藤条的位置看去，那里已然空无一物。
“呃，我在自言自语，我觉得这个光瓶和我的样本亮度有点像。”
他面前确实有一个光瓶——刚才那根海荆棘就在光瓶旁边，不然他不可能看清楚它扭来扭去摆出来的字符。
华迦看着德拉尼，以一种平静中深藏着审视的目光。他显然不相信这套“自言自语”的说辞，但也没揭穿他的谎言，而是意有所指地望向那片未知的黑暗，“快回去吧，你走得太远了。”
“什么，我没有——”德拉尼愣了愣，下意识否认，并且回头看向先前和贝儿所处的方向，想证明自己并没有走远，可背后已然漆黑一片。
他感到后背顷刻间出了冷汗，却不肯死心，提高声音叫了一声，“贝儿？”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就像我说的，你走得太远了。”华迦突然问，“你确定你一直在这里？”
德拉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仍然老实的答道，“是的，教授，我一直在这里没移动过。”
“你的舞伴呢？你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
“她刚才——”德拉尼刚想解释，又突然顿住，想起奥冰刚才哀求贝儿不要向教授寻求援助，想必十分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受伤。正在为难间，他突然急中生智，想到可以借用奥冰刚才的说辞，“我看到这个光瓶和我的样本有点像，情急之下就先冲过来，把她落在了后面，然后……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等她。”
“你丢下了自己的舞伴？”
德拉尼拿不准华迦教授是否相信了这个理由——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异，不过不算太糟糕？
“是我太心急了。”
虽然这么说会给教授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比起枉顾别人的意愿，德拉尼宁愿背这个黑锅。
华迦对此不予置否，他伸出手在面前来回摆动，好像在擦拭什么似的。渐渐地，水中仿佛染进了光，一道接一道被点亮，直到四周一片流光溢彩。
“我把光粒放进了水中。”华迦的语气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认真看这些水。”
德拉尼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水流上。这并不难，因为光线在流动，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流动的水流。
华迦说，“水在流动。”
德拉尼困惑地看向华迦，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我们也在动。”
经他提醒，德拉尼才注意到他和华迦也随着水流匀速移动，连同面前的光瓶。只不过在绝对的黑暗中，这种相对稳定的移动几乎无法察觉。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我已经漂离了原处！”
“没错，我想贝儿小姐恐怕因为找不到你而焦急万分。”
德拉尼哑口无言，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没离开原地。
“海洋深处蕴藏着许多神奇的生命和秘密，就算鱼尾海只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其之大也超乎你的想象。森摩德里的教师们在深潜期间不断巡逻以保证学生的安全，但这并不是百分之百。”华迦意味深长地说，“我想你知道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小心，对吧？”
德拉尼浑身激灵了一下。他猛然想起，华迦这个姓氏也是12枢机家族之一，华迦教授平时上课时表现得普通又平静，对他从来没有特别关注，以至于他总是不自觉忽略这一点。
深究起来，处方及华夏传统草药学教授华迦，海洋史教授希里奥多姆，天文学教授埃克斯多姆，占卜和仪式教授克拉伦斯，还有法律和契约教授尼格林，他们都是12枢机家族的成员。除了尼格林教授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有可能对他不怀好意。
“深海有无数看不见的危险。即使逐光而行，也要小心迷失。”
纵然华迦现在提醒他小心的举动看起来是中立甚至善意的，德拉尼仍然无法判断对方内心真正的立场。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应道，“是的，教授，我会注意的。”
*
这场插曲以华迦将德拉尼带回贝儿身边而告终。找到贝儿并不难，与水流逆向行进就对了，华迦的光粒使这一切分外容易。
贝儿焦急不已，又不敢离开原地去寻找，怕德拉尼万一回来了却扑个空。此时看到他平安归来，总算松了一大口气。德拉尼本以为会得到几句抱怨，但她甚至没问他为什么走远了，只说，“我们走吧。”
显然是禁不起任何差错，只想赶紧结束这次深潜，平安返回。
德拉尼犹豫了下，追问，“奥冰呢？她的伤怎么样了？”
“她和厄诺斯一起去终点了，伤暂时没什么问题。”
他干巴巴地应道，“哦。”
贝儿明显害怕节外生枝，在去往终点的路上，非常迅速地选了一个光瓶，然后拉着他飞快地游向终点，通过传送阵回到森摩德里的礼堂。
大部分人还没回来，想必留恋难得的化身为鱼。
卢塞恩是为数不多早早赶回来的人之一。她坐在靠近传送门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周围的人说话，目光不时落在传送阵上。安默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有时候看着她，有时候垂着眼睛发呆。
看到德拉尼出现的那一刻，她明显如释重负，端起一直没动过的苦橙汁喝了一口。
勒维几乎是最后回来的，他兴奋得脸颊发红，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罗蕾莱海洋馆摸到海豚时的模样。
“我爱它！”勒维一遍又一遍地嚷道，“鱼尾舞会是我人生中最棒的经历！”
没人制止他不厌其烦的行为。事实上对任何人来说，化身为鱼在深海中遨游都是绝妙的经历，那是在俗世无法体会到的自由，不需要借助氧气瓶和任何潜水道具的自由。
所有人都返回礼堂后，教师们开始统计每队舞伴所取得的光瓶和样本之间的差异。如同勒维所说，胜利和一年级新生没什么关系——得到第一名的是深渊校舍的巴卡里·维埃蒙。他已经六年级了，按照森摩德里的传统，六年级的学生将离开学校，在伊克雷尼的指定地点完成结业测试。只有溯源节和深海风暴竞技赛时，才会中途返回学校度过。
巴卡里得到了属于第一名的奖品——一朵永不凋谢的花。不过他拿到的时候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
“只有赛贝尼才喜欢这些玩意儿！”他撇着嘴，不怎么重视的把花放在桌子上。
维埃蒙是崇尚力量的家族，在他们看来，只有卖弄情调的人才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哪怕它永不凋谢。瞧瞧这些女生，一个个眼睛都黏在花朵上挪不开了，还有好几个女生询问巴卡里能不能让她们摸一下那朵花。
众人在深海潜游时兴致勃勃，然而回到地面后，疲惫感就阵阵袭来。在珀恩宣布晚宴开始后，大家都只草草填饱肚子，几乎没怎么聊天便返回校舍，累到没心思多逗留。
莫瑞拉在星河校舍学生们的簇拥下离开，抓住机会卖弄人鱼高超的水下技巧，“如果只是单纯地摆动鱼尾——尤其是臀部，很快就会没力气。正确的做法是用肩部和身体顺应水流，微微摆动身体，借水流的流向发力。当然，这需要天长日久的积累。”
他浅白金色的脑袋扬起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看得出身为人鱼让他十分自豪。
星河校舍极其注重人际关系，其学生大多在社交家庭中长大，因此都对莫瑞拉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尊重，即便有那么几个人对这种自夸感到不喜，也不会明显表现出来。
斯特林满脸羡慕，“真希望我也是人鱼。”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因为自伊克雷尼建立以来，人鱼就一直是高等阶层。
人鱼的历史足可以追溯到风历前37792年，距今已近五万年——12枢机家族瓜分阿特斯大陆时，人鱼尚未出现，因此即便后来人鱼成为亚特兰蒂斯居民，依然只能作为普通的平民存在。亚特兰蒂斯覆灭后，光能也不复存在，失去了神祇青睐的亚特兰蒂斯后裔们，不仅数量慢慢减少，寿命也大幅衰减，从三百岁降至两百岁。
但人鱼作为基因造物，却幸运的没有受到影响，寿命依然长达三百年。加上由于人鱼不与外族通婚，血统的纯粹始终得以保存，长久的寿命加上强横的力量，成为人鱼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其翻身一跃成为高阶层的存在。
大部分人鱼是贵阶，而诸如阿特纳、布尔这些家族则是纯阶，与12枢机家族平起平坐。由于寿命更漫长、力量更强大，纯阶的人鱼甚至对12枢机家族持轻视态度，这也是为什么从小在权势中长大的莫瑞拉，即便在森摩德里也从来不曾趋附和、讨好任何人的原因。
“人鱼的数量可没法那么多，斯特林。”莫瑞拉回道，“不然纯阶和贵阶就不稀罕了，如果他们的数量和平民一样多的话。”
莫瑞拉从小到大交往的对象几乎都是纯阶和贵阶，至于平民和觉醒者，一个嫌弃的眼神就是他最大的施舍了。
没人觉得他的话有什么问题。森摩德里的每个校舍都有不同的门槛，星河校舍的要求非常简单——出身和头脑。他们必须是出身名门的精英，才配得上星河这个词。
西笛觉得莫瑞拉傲慢得愚蠢，却也不得不承认，在星河，如果有人表现得对平民友好，那才会被认为是怪异的。
*
德拉尼一直憋到回房间，才对勒维讲述深潜时发生的一切。
勒维已经换好睡衣，困得要命，只想倒头大睡，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思考，“所以你跟华迦教授回去的时候，奥冰已经不见了？”
“是，她已经走了。”
勒维打了个哈欠，然后又强迫自己闭上嘴巴，努力显得严肃，“你觉得她真的受伤了吗？”
“贝儿当时说她受伤了，我不认为贝儿在撒谎。”
“我没有说她撒谎，但这一切太巧合了不是吗？森摩德里有四百多个学生，加上教授们和海孔雀，奥冰偏偏就被你撞见了？”勒维认真道，“每次她受伤，你都刚好在附近——怎么可能次次都这么碰巧？”
“所以你认为……她故意引开贝儿，为了让我单独跟那根海荆棘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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