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岚钉在原地，目不转睛。
唐闻仁觉察出了不对，哈哈笑了一声：“季岚是被吓到了吧？要不袁伟平你带她去心理咨询室做一下心理疏导吧。有时候的确会有流言蜚语中伤，这时候自己一定要学会调整心态。”
季恒禹点头道：“唐老师就是细心，还要感谢唐老师平时对我们季岚的照顾……”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们为人师表应该做的，更何况季岚那么优秀的孩子……”
季岚听着季恒禹和唐闻仁在互相客套，知道这件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摆平了。她看着跟在季恒禹身后的季黛，几乎跟她没有目光接触，甚至是有些刻意地避开她追寻的目光。
季岚心里涌起一股委屈，还有一丝怨恨、霸道、愤怒等多种说不清道不明交织起来的复杂感，就像她生日那天看到和安露研站在一起、被众人夸赞着郎才女貌却不反驳的季黛时那样复杂的心绪。
她突然忍不住开口说：“也不算是污蔑。”
正在跟唐闻仁互换名片的季恒禹手上一顿：“你说什么？”
季岚眼中盈着泪水，昂着脖子看向季恒禹的方向，眼神死死地盯着季恒禹身后神情错愕的季黛，报复性地说：“那张照片上的确是我和黛哥，不知道谁拍的，当时我们的确在接吻。就是校运会那天。”
不大的办公室里是死一片的寂静。
季岚：“我的确跟黛哥谈恋爱，不过我们不是亲兄妹，算不上□□。”
季岚几乎能看到季恒禹眼里冒出的火和季黛眼里簌簌飘落的冬雪，甚至有些快乐地扬起嘴角：“黛哥可能忘了，因为那天是我强吻的他。”
季岚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个一直默默坐在沙发一角，听着众人说话，自己却不插嘴，只是偶尔用丝巾擦拭眼角的瘦削女人，像一阵风一样窜出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狠狠地给女儿一记耳光。
她打得是那样用力，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像飘摇在风中的秋叶一般随时可能坠落在地上。
“你听得到你在说什么吗？身为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不懂礼义廉耻！满嘴的胡言乱语！”
季岚被母亲这一巴掌扇的有些发晕。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错乱，母亲是怎样突然情绪失控地昏倒在地，父亲是怎样把她硬扯着塞进了车里，她自己又是怎样被关在书房罚跪了一下午……记忆像破碎的拼图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泛着模糊的光影，得耐心地拼贴好才能囫囵推理出个大概轮廓，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被扯出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时候，跟一直等在门外的米雪沫打了个照面。
米雪沫是怎样的表情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大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季岚！”
季岚并没在意火辣辣的半边脸颊和耳畔杂乱的轰鸣声，朝着米雪沫浅浅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当时有种奇妙的预感，似乎这是跟米雪沫的最后一见了，一定要笑一下才行。
“岚岚，吃饭了。”书房的门被敲了敲，麻木地跪在那里的季岚却无动于衷。
牧棉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女儿面前：“不管怎么样，先吃饭吧。”
“我不饿！”
“岚岚！”对方声音一怒，继而缓了缓，用近乎恳求般的语气说：“别闹脾气，先吃饭。”
季岚一扭头盯着母亲：“他人呢？”
“你父亲吩咐了，让你先吃饭。”
季岚充耳不闻：“他、人、呢？”
牧棉看着季岚跟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面容——母女二人容貌相似，性格却天差地别，牧棉是逆来顺受的软弱性子，季岚却更像她父亲，天生的强势霸道，年岁渐增后收敛了不少锋芒，那股子疯劲儿却依然时不时地显露端倪。
于是幽幽然叹了口气：“他跟你爸在二楼的书房。”
季岚立刻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腿麻了，起来的时候差点摔一跤。
牧棉赶紧伸手拽稳她，同时用力扯住了她急迫出门的脚步：“听妈妈的，不要再继续了，好不好？”
季岚甚至都没有犹豫，直接甩开母亲的手飞奔下了楼。
书房的门关着，但是没锁，季岚用力推开，看见伫立在屋正中的那个人影，直接就扑了上去，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经上去打了一记巴掌：“季黛！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季黛的嘴角被季岚的指甲划了一下，位置很寸，登时就殷红渗了出来。他黑色的幽深的瞳眸霍然一惊。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为什么不敢告诉大家我们在一起？你不要说是为了我的名誉或者为了爸爸的面子，那都是屁话！现在这里只有爸爸一个人，你现在就告诉爸，你现在就跟他说！你告诉他你爱我！说啊！”
季黛避开季岚歇斯底里的眼神，任凭她把自己摇晃地像风雨中摇摆的孤木，却始终一言不发。
季岚唇齿颤抖着，连身上都因为莫名的寒冷而颤抖了起来：“你不敢承认！那我就帮你承认吧！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面子、什么荣誉，我都无所谓！”她闭了下眼，痛苦的泪水无声地漫过双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季黛睁大眼睛看着对面陷入疯狂的女孩，她的眼眶中盈满泪水，眼神却比以往都要更加倔强，眼睛因为泪水而显得格外明亮，泪水把一些碎发黏在她的脸颊上。季黛忽然觉得眼前不再是他的小妹，而是一个疯狂却美丽的陌生女人。
“我知道你怕了，可是我不怕。我当时跟你说，你既然注定要做我们家的人，就一辈子都是我们家的人，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我会永远爱着你，我永远都不会害怕。”
季岚把每个字都发音得异常标准，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你不要想甩开我！”
季岚说完这句话，像孤傲的女王一样，很潇洒地转身离去。
昏暗的房间里，季黛有些愣神地看着季岚离开的背影，季恒禹则是用格外复杂的眼神审视着自己的养子。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季恒禹突然出声，季黛的半个魂魄随即归位，看向季恒禹的方向。房间里窗子穿着，但没拉窗帘，透着屋外昏昏沉的天色，低云密布，显得很闷。
季恒禹看到了季黛的眼神，突然失语。
眼前二十岁的季黛让季恒禹忽然想起了当年在福利院见到的那个小男孩。那么大的眼睛却藏着那么深的情绪，像一团黑洞洞的漩涡，深不见底。可那深的漩涡里似乎还藏着点什么，是跟寂静的黑截然不同的红，压抑的、跳动的、呼吸着的火焰的红，像燃尽的煤灰里还深藏着丁点的火星。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季恒禹当时是吃了一惊的，这孩子倔强而顽固的眼神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白手起家的自己，有种惺惺相惜的熟悉感。这也是季黛被领养得如此顺利的主要原因。
不过，刚到季家的时候，季黛还是被暗地里看管得很严，家里甚至专门请了两个保姆，负责监视。
季恒禹是不放心季黛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更何况他的基因里自带着季恒禹尤为厌恶又摆脱不掉的穷酸气——无能而残暴的父亲，懦弱而狠心的母亲，这一切都是自己童年时期的翻版，而人总是对童年时期的自己又爱又恨的。这样的监视在有了季岚之后变得更为严苛了，保姆需要事无巨细地向季恒禹汇报季黛的一举一动。
但在季岚上了小学之后，这种监视被突然取消了——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季黛的一切奇怪心思最后都会落实在为季岚好的原始动机上，而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如果真有心眼，在季恒禹这种老狐狸面前必定是漏洞百出。
发觉季岚对季黛懵懂的感情的时候，可能要比季黛和季岚本人还要早，但季恒禹的确也没有太多干预。一方面，是季黛很有分寸，也没对季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另一方面，是季恒禹对自己的把控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知道在大事方面季黛会无条件地听从自己的安排，比如选择什么专业，比如和谁结婚。
但他从没料到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季岚会成为那颗忤逆自己的定时炸弹。
季恒禹对上季黛的眼睛，摆了摆手：“算了。”
沉闷的乌云忽得一亮，窗外突兀地响起一片惊雷，继而哗啦啦地下起暴雨来。倾盆的雨水像天空的眼泪，混进湿漉漉的空气，飘散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间，在两个沉默的男人之间弥漫。屋内的温度似乎瞬间冷了几度，衬得人心也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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