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颖在最后一条待办事项上画下对勾，悄悄抬眼望向讲台。
今天的晚自习由班主任谭准艳坐镇，这位兼任一班语文课的老师，长相大气，性格却温温柔柔。连张蔚鸣那样爱闹腾的男生，在她面前也会不自觉收敛几分。
这大概也算一种以德服人。
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沈星颖屏住呼吸，借着课本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课桌深处。摸到柔滑的书页后，她感觉心跳陡然快了两拍。终于像做贼似的把书抽出来，压在课本下，她才安心地翻开。
“你在看什么呀？”直到下课铃响，余斯羽才怯怯地开口问。
沈星颖有些入迷，甚至可以说是“忘我”，一时间没听到打铃声和人声。
“让我瞧瞧，是哪个侠客把咱们小书虫的魂儿勾走啦~”促狭笑意忽然在耳畔响起，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脖颈。
谢芮蕊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正用发梢轻轻搔她的耳朵。沈星颖惊得手忙脚乱，下意识把书往怀里藏，看清是谢芮蕊后，又好气又好笑地捶了她一下：“吓死我了！走路都没声儿的，属猫的呀？”
“我属于你~”谢芮蕊没皮没脸地对她比了个爱心，随即又转向余斯羽，大大咧咧地说：“斯羽，以后放学跟我们一块儿走呗？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哪还用你哥天天护送呀。”
余斯羽刚想答应，教室门口就传来不耐烦的叩击声。她抱着书包，看看门口又看看两个好友，浅粉色的唇瓣张了张，欲言又止。谢芮蕊见状，一把揽过两人肩膀就往门口推：“余哥别催啦！你妹妹现在归我们‘护驾’！”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冷笑：“护驾？护到西天取经啊？再磨蹭，宿舍楼都要锁门了。”
“锁门也比跟着某些不解风情的强。”沈星颖突然呛声，拽着两个好友转身就走。
夜风倏地拂过面颊，有凉意，沈星颖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莽撞，耳尖“腾”地烧了起来。
谢芮蕊惊异地打量着她，忽然噗嗤笑出声：“行啊星颖，深藏不露嘛！这侠女风范，不愧是武侠迷！”
“阿星姐姐看的是不是金庸先生亲笔签名的初版？”余斯羽突然绞着书包带发问。
“嘘——”沈星颖竖起食指抵住唇畔，眼中有点小得意，“确实是朋友从中国香港拍卖会抢回来的生日礼物。”
“我中考前只看了上册，下册还没顾上看呢。”余斯羽语气里带着点遗憾。
“我借你啊！”沈星颖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算了算了，现在还是好好读书要紧。”
余斯羽笑得阳光：“也要劳逸结合！”
“那也行吧，等我看完给你，看书也能积累作文素材！”
“看什么，看什么？”谢芮蕊也蹭上来凑热闹。
“书啦，武侠小说，”沈星颖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最嫌这些字多又打打杀杀的没意思嘛。”
“武侠世界离我们也太遥远了吧。”谢芮蕊撇撇嘴，“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听着是挺酷，可除了能在作文里引用一下，现实里哪有这样的人？谁真能那么无私，为了不相干的人奉献自己啊？”
沈星颖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声音轻轻的：“其实……武侠世界离我们也不远。每个人，不都是自己人生江湖里的主角吗？”
“好好好！女侠说的都对！”谢瑞蕊勾住沈星颖脖子，三个女孩笑闹的声音乘着晚风飘远。
“哎，选完课好像要重新分寝室了，”谢芮蕊突然想起，“我们三个能分到一起就好了。”
“这谁说得准呢。”沈星颖耸耸肩。
“我到了，晚安！”余斯羽在宿舍楼前停下，朝她们挥挥手。
“晚安！”两人异口同声。
“我们三个，再加上七七，那就完美了！”谢芮蕊还在畅想。
“完美什么呀！”一个抱着塑料盆的室友正巧从门里出来，斜倚在门框上，看着踩着点回来的两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考进三班就了不起了？天天这么晚回来，你们不睡觉总有人要睡！我看谁跟你们做室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就是比某些酸葡萄了不起啊。”谢芮蕊可不会忍气吞声，立刻呛回去，“寝室是你家开的？我们交了住宿费，管我们几点回？再说了，现在离熄灯还早着呢！”
沈星颖拉了谢芮蕊一把，试图缓和：“我们回来正好接你们后面洗漱，时间错开，谁也不耽误谁，不是挺好？”
室友不屑地白了她一眼：“算了，反正下学期也换寝室了，眼不见为净。有些人啊，从一班掉到三班还不安分，跟别班男生不清不楚，害得人家都转学了，真不知道羞！”
沈星颖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懒得争辩：“随你怎么想吧。”她转身往里走，还有二十分钟熄灯，再不洗漱真要摸黑了。
室友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气闷，重重“哼”了一声，抱着盆走开了。
踩着点洗漱完，沈星颖从枕头底下掏出MP3，戴上耳机享受独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在这个时代飞速发展的年代，新事物层出不穷，歌曲当然毫不例外，但她却爱听老歌，她总觉得每次听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当张国荣低沉温柔的嗓音唱着《当年情》淌过耳膜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书中袁承志在华山之巅舞剑的身影——江湖的风雨，或许从来不在凌厉的招式里，而在持剑者眼底那抹坚韧不屈的微光。
一本书，让十年未曾联系的童年玩伴重新熟络。原来时间的隔阂，有时也可以像南方小城清晨氤氲的雾气一样，会被阳光轻轻驱散。
“第三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舞动青春，现在开始。”广播声在偌大的绿茵场上空炸响，初春的阳光将塑胶跑道晒出淡淡橡胶味，少年们舒展着，左右手一划，就画成了青春的模样。
沈星颖像只笨猫，悄悄把自己藏在队伍最末排。
橘色运动鞋刻意踩在塑胶颗粒上碾出声响，企图用这点小动作掩盖同手同脚的尴尬。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住她晃动的手腕，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声从斜后方切进来：“这位同学，第四个八拍是侧上举，不是投降式哦。”
沈星颖猛地转身。晨风恰好掀起少年白色校服的下摆一角，左臂上那个鲜红的“检查”袖章清晰地撞入她眼帘。
少年眉毛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戏谑，金色的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仿佛也在“舞动青春”。
他故意板起脸：“同学，你这‘误伤’检查人员，性质严重，属于重大违纪啊。”
“踢腿运动前踢45度，我鞋尖离你膝盖还有两掌距离。”沈星颖绷着脚尖完成标准前踢，“余大检查官，该配眼镜了。”
余羲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行吧同学，算你动作……勉强过关。这次就不记你们班分了。”他没再“刁难”，只是抱着记录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继续在队伍末尾“划水”。
广播操一结束，余斯羽和谢芮蕊就拥了上来。
“余羲和？你怎么在这？”余斯羽满是诧异。
“轮值啊。”余羲和指了指袖章，又故意朝余斯羽扬扬下巴，“倒是你，刚才那个踢腿，软绵绵的，一点劲道都没有，不合格！”
“嘁，找茬！”余斯羽懒得理他，拉着谢芮蕊和沈星颖就要走。
余羲和却几步跟了上来，自然地走在沈星颖旁边，声音低了几分：“沈星颖……周以楠跟我解释清楚了。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你了。那张照片，我们也查清楚了，是P的，是谁干的也弄明白了。”
沈星颖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开半步，拉开了距离。她抬起头，平静地直视着余羲和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桃花眼：“余同学，”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道歉需要明确的身份，误会……也需要足够的资格。”
他好像被什么戳中似的，自嘲地笑了笑，停在原地，任由人群冲散。
“阿星姐姐，”余斯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们家……当年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啊？我和哥哥每年寒暑假都回村里找你们，邻居总说那房子早换了主人……”
沈星颖喉间突然哽住，十年前暴雨夜的狂吠耳畔炸响，父亲被押上车的警笛声在记忆里盘旋。她扯了扯校服下摆，布料摩擦的沙沙声盖过了叹息：“家里……出了些变故。”
“那时候哥哥像丢了魂似的。”余斯羽突然轻笑，“初二那年冬天下大雪，他在公交站拽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生死活不松手。那姑娘吓得直喊变态。”她忽然抓住沈星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颤了颤。
谢芮蕊噗嗤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哇！真没想到啊，一中大名鼎鼎的余哥，还有这么‘痴情’又狼狈的时候？”
“当年说好了……要在村口小公园见面，一起看那部动画片大结局的……”沈星颖望着远处操场上跳跃的阳光残影，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勾着小指头立下稚嫩的誓言，“那天……我在秋千上等了一整个下午……”
余斯羽咬了咬唇。她永远记得那个蝉鸣聒噪得刺耳的午后，哥哥像疯了一样想冲出门，被大人死死拦住，挨饿，挨打，哭哑了嗓子……
“哎，你们的童年这么多舛啊，要是我也在就好了，肯定很精彩。”谢芮蕊突然过来勾住沈星颖的肩膀，试图活跃气氛。
沈星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盘旋的几只飞鸟，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了旧电视里陡然响起的激昂片尾曲，看见了转瞬即逝的流星、飞速前进的赛车模型、并肩而行的王子公主贴画……还有那个坐在小马扎上，捧着西瓜啃得满脸都是的小小身影……
刚才对余羲和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午休时间到，沈星颖站起身，刚想去一班找人。
脚还没抬起，张蔚鸣就像颗炮弹似的冲进教室，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妹妹，你哥在实验楼后巷跟冯展乾干起来了！不知道抽了什么风！”
谢芮蕊不以为然地搭话：“他化学这么好，老高应该会偏袒他吧。”
“老高倒是无所谓，主要逮住的是严倩啊。”
谢芮蕊皱了皱眉，一脸无语：“怎么又是这个死老太婆。”
转角就是楼梯，余斯羽急急忙忙往上跑。
其余三人也跟了上去。
余斯羽刚走到门口，就碰上走出来的喻尔桉。
“怎么样了？”余斯羽心急如焚，一把抓住了喻尔桉的袖子。
喻尔桉脸色通红，紧张地摇了摇头：“高主任在里面，金老师也在里面，说这是余羲和第二次‘欺凌’同学了，性质恶劣，一定要……要给处分。”
处分意味着任何竞赛加分都与余羲和无关了，往严重了说，甚至可能在他的人生档案里留下难以磨灭的污点。
“金在振怎么知道？他真考去一班了？”谢芮蕊的关注点依然有些跳脱。
沈星颖低着头，紧咬着下唇，沉默了几秒。就在谢芮蕊以为她还在出神时，沈星颖却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没等任何人反应，她几步冲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了敲门，然后一把推开，冲了进去。
动作快得连离她最近的谢芮蕊都没来得及伸手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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