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蓝光在昏暗车厢里明灭，余羲和再次解锁屏幕想查看消息，余骏华大力抓住他手腕：“你小子又捅什么篓子了？老爷子电话里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余羲和挣开钳制刚要反驳，车头大灯骤然劈开黑暗。
潮湿的墙皮剥落着霉斑，逼仄的堂屋里挤满了人，黢黑的影子在煤油灯下晃动，每一张脸都绷得像生铁。
余骏华喉结剧烈滚动，十八年前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十几个青壮举着火把，把举报人口拐卖的余健父子堵在晒谷场，非要讨个“公道”，那天的血痕至今还刻着。
“给老子说实话！”余骏华扳过儿子肩膀的手在抖，“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喉头涌起铁锈味，余光瞥见李茹在人群后瑟瑟发抖：“李亦说她姐被卖给李鸿光……忍咏叔去的……”话音未落就被父亲狠狠搡到车门上。
余骏华眼底泛着血丝，像头困兽来回踱步：“你当这是学校过家家？去年老张家二小子多嘴报火警，被逼着打的……”他重重摇头。
“这是家暴！犯法的！”余羲和梗着脖子。
“家暴？判刑也得讲证据讲条件！”余骏华低吼，重重摇头。
荣初瑶冰凉的手覆上儿子手背：“阿和，等会儿进门就跪，说……说都是大人让你做的。”
可当煤油灯将爷孙俩的影子抻长在糊满报纸的墙上时，余羲和却挺直脊梁：“是我举报的。”
满屋倒抽冷气声中，墙角的嗤笑像毒蛇吐信：“哟，祖传的六亲不认！”烟锅敲着条凳的老汉啐了口浓痰，“八三年你爹举报走私，零三年你举报拐卖，现在儿子连自家姨父都……”
“老余啊，”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你这大孙子城里长大，心野了，可根还连着咱这儿。规矩是你爷爷当组长时定下的，坏了规矩，到地底下怎么交代？”
余骏华突然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夯土地面：“要打要罚冲我来！”
“爸，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余健突然转过身，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好！有骨气！跟我进来。”
李茹猛地从李亦怀里挣扎出来：“不能……阿和不能……”李亦死死抱住姐姐往回拖。余羲和冲她们摇摇头，示意没事，李茹仍在妹妹怀里含糊地喃喃。
余羲和刚跨过祠堂高门槛，身后老木门便“咔嗒”落锁。浓重的霉味裹上来，潮湿的黑暗里，余健点燃两支蜡烛，烛火跳动，将十七座乌木牌位的阴影投射在墙上，张牙舞爪。
少年膝盖磕在地上，终于看清供桌旁横着的那根腕口粗的藤条。
“李鸿光和李为的事……”余健枯槁的手抚过藤条，“十八鞭，祖宗定的。”老人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凹陷的眼窝里盛着化不开的疼惜。
“可李为卖女求荣！李鸿光强占民女！我不服！”少年倔强昂头，后颈却渗出冷汗，牙关不自觉地打颤，身上的旧伤仿佛又疼了起来。
“规矩就是规矩，由不得你服不服。”
“那爷爷打吧。”余羲和嘴上硬，心却狂跳，身子止不住地抖。上次的伤才好利索……
他咬紧牙关，身子却止不住抖。
上次余骏华打的伤才刚好全，这次又不知道要养多久。
余健叹了口气，拎起那根粗重的东西在空气中划拉两下，重重举高又放下。
檀香缭绕中，老人望着那张像极了亡妻的脸忽然佝偻脊背：“当年你爸举报村子……五十鞭啊……抽断的哪是家法，是把人伦亲情都抽碎了。”哽咽混着香灰坠地，他颤抖着捧出泛黄信笺：“你爸没做错，要是十三不被卖到这的话，她就是大城市的千金小姐，她可以找一个英俊潇洒又多金的丈夫，疼她宠她一辈子，她就不会这么早离开了。”
“十三临走前给我写了份信，让我照顾好骏华和婷婷，到最后我谁都没照顾好。”老人捂着信封悲拗大哭。
祠堂外同样不平静。
余丰婷看着余骏华铁青的脸，上前安慰：“哥，阿和他……能挺过去的。”
“挺个屁！”余骏华猛地挥开妹妹的手，眼睛赤红，“阿和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我跟这群老古董没完！”
“哎，骏华你这话可不对！”旁边立刻有人反驳，“我们是为你们老余家维护脸面！祖宗的规矩不能破！”
“狗屁的祖宗规矩！祸害后人的玩意儿！”余骏华啐了一口。
“余骏华！你大逆不道！要遭报应的！”
“去他娘的规矩！”一声暴喝袭来，潘驰鸿单脚蹬着门框，“三分钟不滚，110接警中心可要热闹了。”
他身侧的陈霁屿漫不经心转着车钥匙，嗓音清冷：“需要帮你们回忆《刑法》二百三十四条吗？”
村民们的脚步在路上拖出沙沙回响，互相推搡着出门。摩托冷光扫过他们低垂的后颈，最终化作几道仓皇逃窜的影子。
沈星颖猛地扑上来，抓住门框：“阿姨，阿和呢？”话音刚落便与落锁声撞个满怀。
潮湿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踉跄着扑向角落里蜷缩的人影，泪水砸在他汗湿的背脊上：“吓死我了……”尾音哽在喉咙里，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透过单薄衣衫确认那颗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
余羲和的下颌抵着她发顶轻轻颤抖，喉间溢出小猫似的呜咽：“疼……”
“余羲和！你他妈又犯什么浑！”余骏华一脚踹翻旁边的木凳。荣初瑶指尖一抖，连忙按住丈夫暴起青筋的手臂。
“星颖来得正好，”荣初瑶强扯出笑容，声音还有些不稳，“阿姨今天买了老鸡，正炖着汤呢。”
“我坐公交回……”
“不行！”少年猛地拔高声音打断。
沈星颖指尖抚过他脸，突然倾身咬耳朵：“说好的庆功宴呢？”
温热吐息惊得少年耳廓充血，却强撑着抬高下巴：“现在就……”
话音未落，耳朵就被余骏华揪住提溜起来，喷出的烟圈糊了他一脸：“能耐了啊？又敢翻墙逃课了？”
“爸！伤口！裂了裂了！”
余骏华转着车钥匙哼笑：“老爷子要真下狠手，你小子这会儿该在ICU哼唧了。”
潘驰鸿靴跟碾碎半截烟蒂转身，皮质外套猎猎作响。陈霁屿倚着门框抛接打火机，金属开合声清脆如耳光：“戏看完了，走了。”
“谢谢你们。”沈星颖的谢意追着她们飘进天际，目光却在扫过李亦直勾勾盯着潘驰鸿背影时，化作一丝冰冷的了然：“白眼狼。”
返程时余羲和哼着走调的《七里香》，膝盖随节拍轻蹭她校服。
“伤着了吗？”她突然按住他。
少年笑得狡黠，歪头将额角新添的擦伤怼到她眼前：“这里疼，要阿星姐姐吹吹。”
*
天际的火烧云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沈星颖站在玄关，对话框里那条“到家了”的消息像石子投向海面，迟迟没有动静。她按下张蔚鸣的号码。
“喂，小沈同学？咋啦？”张蔚鸣那边背景音嘈杂，夹杂着游戏音效和笑骂声。
沈星颖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余羲和跟你在一块儿吗？从中午到现在，我发了几十条消息，他一条都没回！”
张蔚鸣捂住了话筒：“他……他让我别告诉你……说是去沈下村处理点事儿……”话没说完就被沈星颖急切的追问打断：“哪件事？是不是上周三他逃课那件？跟崔雅有关？”
沈星颖急了起来，想着自己还有崔雅的联系方式，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喂？”
“崔雅？是我，沈星颖。有事问你。”
“说。”
“你上次……让余羲和帮你办什么事了？”
“哦，让他想办法把他那个表姐李茹捞出来呗。”崔雅语气带着点玩味，“怎么？你不是看不上他吗？问这个干嘛？”
“……谢谢。”沈星颖挂了电话，感觉耳膜嗡嗡作响。那些强装的疏离瞬间崩塌。
手机震动，张蔚鸣的消息弹出：
「隐姓埋名吴彦祖：小沈同学，这事我真不太清楚！不过陈霁屿好像就是他们村的，我推给你，你问问她！」
她抖着手点开陈霁屿的头像，发送好友申请的瞬间，叫车软件“司机已接单”的提示也亮了。
“喂？陈霁屿？”
“说。”
“我是沈星颖。余羲和……他现在在村里吗？他家里出什么事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知道。”陈霁屿言简意赅，“他报警把他姨父和李鸿光送进去了。李为那帮亲戚去余健家闹，非要余丰婷去‘抵债’，好像是李亦那丫头把余羲和供出来了。”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男声“嗯”。
“那他……会怎么样？”沈星颖声音发紧。
“手腕粗的藤条”、“十八下”这些字眼混着听筒里嘈杂的背景音砸过来，沈星颖差点握不住手机。她踉跄着钻进出租车：“你们……有没有办法……救救他？求你们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霁屿似乎叹了口气：“……想想办法。”
“要不我带着兄弟们冲进去把他抢出来？”一个男声插话。
陈霁屿无语：“我看你也欠抽。”
思忖片刻，陈霁屿的声音再次响起：“沈星颖，这样，我们在余健家碰头。你负责用报警威胁把那帮烦人的村民吓走，剩下……就看余老头有多疼他这大孙子了，听天由命吧。”
“那好，我自己去就好了，麻烦你了。”
“你一个人站那儿，谁听你的？撑场子的事交给我们。”陈霁屿的叹息混着金属打火机的“咔哒”声，“但是沈星颖，你……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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