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海最终没有接住安宁海。
他耗尽了所有力气从空中坠落，所幸有树的缓冲，才没有摔成肉泥。
雷不响了，阴云还在，它布满肉眼可见的所有天空，不知何时才会消散。
他用他没有生机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毫无留念的世界，逃到黑暗中了。
“这样的勇气太精彩了，再见，我不会再杀你。”
放过他们本就违背了任务，尼莱索沃没有停留，说完话就离开了，也不管晓海有没有听见。
绵绵细雨带来雾，不久后一个人影从中奔来，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晓海。
……
晓海睁开眼，看到昏暗的房间里布做的天花板，缝缝补补。
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但他知道安宁海不会回来了，因为在梦里他见到了安宁海的一生。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悲伤已经毫无意义，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
安宁海让他成为真正的他，但他觉得这件事完成不了，因为不论是晓海还是安宁海还是齐悠楠，都已经死了。
就像特伦特说的那样，尸体不能复活，而如今的自己已和行尸走肉别无二致了。
他只想离开，然后躺在自己挖的坟墓里，直到海枯石烂。
如果能埋在家那边也好，但那里已经被深渊毁灭了，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可怜云博士一个人留在那，没有人为他埋葬。
这么远，就算是灵魂也到达不了吧。
他起身，想回坟里去。
这里似乎是个临时帐篷。他刚要从黑暗的界线迈出，就迎面撞上了什么。
晓海微微抬头，看到遮住大部分脸的人。他有着一头银色微卷发，背着两把剑半眯眼笑：“我就知道你能醒。”
“对不起。”晓海说完就绕开他走。
“你去哪啊？”他跟了上去。
晓海不回答。
“我叫硼，安宁海叫你什么啊？”
提到安宁海，晓海停了一下，又继续走。
他不愿意听到死亡的真相。
“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不了了，但是你可以。那样的伤口竟然还能活着，很不可思议，手还痛吗？”
听到这，晓海看了眼身上，发现右手竟然长回来了。
“谢谢你，但我就要死了。”
他又走。
“这里没危险。”硼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还是认真回复了。
“你还记得是从哪里把我带过来的吗？”
“你要走过去吗？有点远。”
晓海看向前，稀疏的森林外是平坦的草地。他说：“那就走回去吧。”
“如果你想去看他还是算了吧，会被吓到的。”
“我去找朋友。”
硼走到他面前拦住步伐，道：“我知道你很伤心，但别做傻事。”
“你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一个一个朋友与亲人在眼前死去的痛苦。晓海想。
“在这里，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了，但可以留在还活着的人心中。”
“留在心中，留在心中……”晓海机械的重复，又道：“死了就是死了。”
“所有人都是死了。”他说。
“现在回去很危险，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不要随便丢掉了。”
他强硬的扯着晓海，带他到了一旁的小山坡按着坐下。
阴云没有蔓延到这里，虽阳光明媚，但硼不知道该说什么让他振作起来。晓海总是想走，硼只好寸步不离的看着他。
沉默了许久，硼说：“这里是一个小据点，我也是几个月前才加入的，干点杂活，听他们说不久后所有人都会汇合。”
晓海不回答，他仍自顾自的说着：“安宁海每次都是闷声做事，本来他被关起来了，结果还是跑出去了。”
“他当时知道了你们发生的事情特别着急，我没看住他。”
硼闭了会眼，他不会忘记安宁海死的惨状，也没忍心告诉晓海，只说自己就近将他埋下了。
“以前他不怎么说话的，从你们那回来后就慢慢变了。”
晓海安静的听着，已经难过至极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想等待早该到来的死亡。
硼怕他听了只会更难过，说起了别的：“我也有几个朋友，但是我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但我离他们太远了，不夸张的说，那个距离比时间还要远，我走多少辈子也到不了。”他安静的说。
“我在这里的生活也挺好，即使不是熟悉的世界，也有相似的人。”
“有个时候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在一个离故乡很远的地方。”
听到这，晓海回想自己短暂的过往，发现自己的一生在失去。
“硼，如果你在乎的所有人都死了，还会往下走吗？”
硼不假思索：“当然。”
“因为我很清楚，那不是终点。”他从蓝天上移开视线，对晓海说：“死亡也不是终点，一切都不是终点，所有事物消散，才是终点。”
所有事物消散，才是终点。晓海默读，不明白那得过多久的时间。
但那样的终点，那样的愿望终究只是追不到的幻象，他已经心如死灰了。安宁海跟着妈妈走了，他死后又会被谁带走呢？
都不重要了，希望在那里可以再见到大家吧。
“硼。”
硼认真听。
“放我走吧。”
硼微微摇头否认。
“麻烦你救了我了。”
硼又告诉他：“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吧。”
“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让我活着的人，都不在了。”
硼不再劝说，他知道怎样说都是徒劳，只是不让晓海走。
那些汹涌的泪水与险途过去，剩下长久的寂静，晓海在人生的第二个盛夏与所有人告别，变成走失荒野的野鬼。
眼前的天地那样安谧但他无心欣赏，风吹间，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记忆里的齐悠楠总是喜欢看风景。
他又想起阿溟，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或许是反复失去才有的悲绝。
都不重要了，阿溟就是个透明般的人。
他想起了还活着的人，可——都不重要了，他的生命已经耗尽了。
再见。
他闭上眼，等待身体腐烂。
长久的黑暗里什么都没有，意识不断断裂粘连，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在使劲摇他，接着头顶传来硼的声音。
“喂、喂，醒醒！”
看到他缓缓睁开眼，硼松了口气，说：“我以为你死了呢，躺三天了。”
“要不要吃东西？”
见晓海又要睡过去，硼拉着他站起来。
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振作他，思来想去说：“阿溟不是还在吗，你想不想去找他？”
晓海还是没反应。
“你经常抄陈小晞的作业，是不是？”
“是泮星洋抄她的作业。”晓海脱口而出，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们绝对关系很好，我记得还有个叫凌晨的，她不怎么说话，对吗？”
过了一会，晓海问他：“是安宁海告诉你的吗？”
“我见过他们。”
“你没有见过。”晓海仍是低着头。
“好吧，我没见过。”硼继续想话题：“很久以前会长就牺牲了，她在告别前与所有人约定以后再见面。”
“当时的和平会已经相当强盛了，听说他们已经解放了很多地方，几乎能将一个国家的政权推翻，不过前提是那些精英没有聚集。”
“十年，你觉得会产生多大的力量？”
晓海毫无波澜的答：“但是她死了，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对，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仍会在约定的那天到达。”
“为什么？”
“‘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他们说副会长当年是这么讲的。”
“说起副会长，他很少出现，就算出现也是遮住脸，我们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知道在这里的名字是取东，当时他反对大家给会长立碑，说——”
“她不会希望、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死亡也如此。”
她会到达所有无法到达的地方，永远活着。
“死去的人，只是看不到了，但他们还活着。”
晓海表情未变：“活在回忆里吗？回忆里的人也不能和你讲话。”
“他们只是留在昨天了，而活着只能走向明天。”
走向明天，走向明天……
晓海看向他，呆滞的摇头：“我不想要那样的明天，我不想。”
“但是明天，绝对比你死在今天好。”硼想让他看清现实。
“……”晓海想说，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却如鲠在喉。
那是一个渴望活着的人呕心沥血的生路，走过漫漫尸海的来时。
“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死的，但你的死不该在今天，而是无怨无悔的某个瞬间、某个将来。”硼盯着他，问：“你问你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后悔。
他应该会后悔吧，但都无所谓了，无所谓……
他会后悔，会悔恨交加，会在死去的无限时间追悔，为什么没有救下所有人，为什么没有做到说的一切。
就像从前一样，他再次问出来，不过这次是逼问自己，是自始至终都放不下一切，在所有过去、现在、将来，在那个小村庄，在这个遥远的世界，在所有意识存在间。
他认真的说出来，不为告诉硼自己活着，是为到达不了的愿望与逝去的光芒们。
“我真的很想将一切挽回，将一切拯救，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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