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对他怀有好感,终究不是此世之人,早晚是要回去的。而以他的品貌才学与家世,日后位极人臣也非难事,或许还会三妻四妾,
思及此,南榕颊边的绯色渐渐褪去。待神思清明时,手腕已悄然从他掌中抽离。
温景州眸中的柔色随着她骤然的疏离,与这泾渭分明的动作倏然转冷。他缓缓垂手负于身后,指节微拢,声线却仍维持着温和。
“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引她一同落座,眸光掠过她清丽的侧颜,温声道:“自上次出游,你已在府中闷了多日。眼下风和日丽,春色正好,不如外出踏青散心,也免得思虑过甚,于康复无益。”
“至于你提过的橡树,已有些线索,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
南榕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他后半句话吸引,方才那点纠结顷刻消散。她侧身精准地按住他置于桌案的手臂,语带惊喜,
“你当真找到橡树了?”
南榕虽不知上都具体方位,但历代都城多建于北方或中原腹地。而她依稀记得橡树多生长于南方,自提出寻树至今不过五六日,他竟已有了线索?
温景州垂眸扫过她按在自己腕间的纤指,复抬眼望向她容光焕发的面庞,唇角微扬:“多亏你提醒,我托人询问司农官后,方知古籍有载,南方有树,汁如乳浆,干后凝固,质软微弹,味涩不可食。与你所言比对后,便派人快马前往。若有所获,十日左右应可返回。”
未料话落,却见她神色忽变,喜色尽褪,眉间反添愁绪。不由心生疑虑,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倾身低问:“怎如此神色?可是何处不适?”
南榕抬起头,空茫的眸子怔怔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唇瓣微启,却无言以对。
终究是她太过心急,也太过自负。寻得橡胶树仅是第一步,后续如何制成橡胶才是难关。即便制成,原料产地距上都遥远,交通不便,往返运输耗费的人力财力必然惊人。
加之铁器严禁民间私售,有这两重阻碍,她先前设想以压水井作为商机回报于他,如今想来实在天真得可笑。
投入巨大、成本高昂,更无法公开售卖。到头来,这番举动非但算不得报答,反倒平白给他添了麻烦,枉费这许多人力资财。
即便将压水井献予朝廷,以他如今的功名,恐怕最终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神情恍惚,满目懊悔,方才的光彩与神采如被骤雨打落,萎顿黯淡。这般模样恰似无措的孩童,可怜亦可爱,教人心尖柔软。
温景州轻握她的柔荑,深眸探入她眼中,声线温醇:“究竟怎么了?”
南榕眨了眨眼,深纳一口气,再度仰首“望”向他。无论如何,话已出口,银钱已耗,人马已遣。既费了这许多周章,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待此事了结,再寻他法补偿便是。
心绪既定,她一扫颓唐,重振精神,温婉浅笑:“只是感慨南下竟需如此漫长。若可传信,不妨嘱咐他们不必急于赶路,适时歇息,平安归来最是要紧。”
温景州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似是怅然,又似赞赏。
她有着这世间女子罕见的坚韧心性,纵遇挫折困境,从不自怨自艾、沉溺不前,更不似菟丝花般柔弱无依,经不起半点风雨。
“上都地处北境,距南方约一千八百余里。若走陆路至江南,快马六七日可达,已属极速。若行水路虽能快上一二日,但一入海便身不由己,遇变故则无计可施。故而我便遣人策马前往。”
继而似不经意问道:“连这般速度你都觉迟缓,那在南儿看来,多久才算合宜?”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南榕只当是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应道:“一千多里若能一日即达才算迅捷,还无需旅途劳顿,只如出门散步般轻松。若人能如飞鸟般翱翔天际,或许更快,一二时辰便可抵达。”
她仰首望向无尽的黑暗,温婉侧颜带着不自知的怀念与怅惘。
随即又转头“望”向他,笑吟吟道:“我真是异想天开了,人怎可能飞上天呢?不过无论陆路水路,若能再快些,日后出行总会便利许多。”
南榕忽地想起一事,微睁双眸望向他:“温公子,会试之期将近了吧?科考事关重大,其余诸事皆可暂缓,当以你之前程为重。”
若此言出自世间任何一人之口,温景州必视作狂言妄语。
可此话自她口中说出,加之方才她无意间流露的神情,都令他不得不加以猜测,这看似玩笑的话语,或许正是她那个世界已然实现之事。
一日之内轻易跨越千里之遥,人类能如飞鸟翱翔苍穹,横穿南北仅需一二时辰--,究竟是何等奇物,能有这般通天之能?又或者,
他眸色深暗,望向她纤秀的脊背,莫非她的同类,生有可翱翔九天的双翼?
“南儿不必忧心,二者并无冲突。科考之事我自有安排,你之事也不宜耽搁。不过你方才所言虽似天方夜谭,却令我如开新境,心向往之。只怕这等手段,非仙神点化不可得见,不知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目睹。”
虽看不见他此刻神情,可他话音里的向往与怅惘,南榕听得真切。她不由转向他,心头泛起几分沉重。
大夏朝尚处在纯粹的冷兵器时代,欲步入半工业社会恐便需百年,乃至数百年光阴,更遑论科技时代。
因而在他的有生之年,乃至子辈、孙辈,怕都难见其成。
但万事非一蹴而就,长城非一日筑成。时代的演进与社会的变革,总需一步步积累。故而人终须怀抱希望。
她伸手探向他的臂膀。温景州察觉她的动作,眸光微动,主动将手臂迎上。随即,便见她柔净的面庞迎向他,绽开一抹嫣然笑靥,如春野百花,明媚照人。
“人类才是世间最伟大的造物主。世人造饭得以果腹,筑屋得以安居,制车得以远行,造船得以破浪。这世间每一件为人所用的器物,皆经人手方尽其用。那一日千里的车乘,载人翱翔的飞器,又怎知人力不可为?”
她的双眸虽仍无神采,可那漆黑澄澈的眼底透出的光芒,与唇边噙着的浅笑,以及周身散发的从容气度,无不带着强大的信念与笃定,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所言必将成真。
温景州罕见地怔然失神,不知是因她话语中暗藏的惊人信息,还是被她此刻璀璨夺目的笑颜所惑。
南榕说完后许久未闻他回应。回想方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中二”言论,她脸上的笑意再难维持,渐渐僵硬。
实在太尴尬了,她竟对一个信奉神明的古人暗示无神论,还说出“人类是造物主”这般狂言。他心中怕是已将她视作异类,认作口出疯语的癫狂女子了。
她真是疯了....
正觉周身发冷,欲垂首抽回手的刹那,冰凉的指尖忽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柔包裹。温润清雅的嗓音同时响起,
“南儿此言,犹如醒世警钟。”
温景州握住她欲要抽离的冰凉指尖,另一手轻托起她羞窘低垂的脸颊。长指不经意掠过凝脂般的下颌,转而轻抚她颊侧,掌心暖意透过肌肤相贴,渐渐抚平她耳际与面颊的灼热。
他半垂眼帘,清冷的墨眸凝视她茫然无措的容颜,暗流涌动:“求人不如求己。将希冀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实属愚行。”
“南儿所言极是,人方为万物主宰,天地造物。我信你所言快车飞乘,终有一日会现于人世。”
南榕因他那话语如沐暖阳,微凉身躯霎时暖流涌动。更因这超乎往常的亲昵举止而心绪微乱。
她陷于黑暗,自然不知咫尺之外的男子,面上神情何等莫测高深。
*
得知胶液已有线索,且尚需时日方能送达,南榕便不再将全部心神系于此物之上。
自上次出府至今已逾半月,幸而因失明之故,她早已养成非必要不出门的习惯,安然居于室内。虽换了居所,但对现已熟悉环境的她而言,并无太大差别。
只是终究生活不便。虽有凹字硬帖可供识字消遣,终究单调。她也不愿再麻烦主人家特意刻制新的摸读书籍,请人诵读又觉不甚自在,恐有耽于享乐之嫌。
每日虽有春来相伴闲谈,还有那位温公子--
想到他,南榕便不由忆起那日他轻托她脸颊的亲昵。虽明知二人殊途巨大,也已理智界定彼此关系。可人心向来难控,纵使她再清醒通透,也无法对这般温润如玉、德才兼备的男子无动于衷。
甚至可以说,除却等待复明与思量报答之法,余下的光阴里,她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而后又被理性强行挥散。这般在情愫与理智间的反复撕扯,反而令他在她心中的印记愈深。
她有心外出散心,可念及前两次的意外,又恐不慎伤及头眼,终是将踏出府门的念头再度压下。
随着科考临近,他来访的时日渐少。虽心中期盼相见,却也知事分轻重。南榕深明专心治学需极静之境,故不便流露期待,亦不再主动叨扰。
“春来,你可会下棋?”
如今唯有对弈,是能令她宁心静气的消遣。
时下女子虽多深居简出,却可邀闺中密友过府小聚,或在家中读书习字、抚琴起舞、投壶嬉戏,日子倒也多彩。
可南姑娘因目不能视,诸多雅事皆难为之。虽能自行梳妆、行走如常,却赏不得春花秋月,读不得诗词话本,玩不得闺阁游戏,更无亲朋相伴。
每日里能做的事不过寥寥几样,周而复始,单调得令人心酸。
春来终日随侍在侧,深知她心中孤寂。可于棋道一途,自己确实一窍不通。
“姑娘见谅,奴婢愚钝,只略识得几个字,琴棋书画却是一概不懂的。”
南榕虽也想到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仆役确实难通此道,但亲耳听闻,仍不免失落。
温府没有女主子,甚至连侍妾通房之流也未见。春来曾有幸得见上都贵女、皇室明珠,乃至民间佳丽,那些女子皆名不虚传,连身为女子的她见之亦觉自惭,心向往之。
南姑娘虽也姿容清丽,但若与上都贵女相较,并非惊艳夺目之辈。可她确有与众不同之处,无论待她或府中仆役皆如常人,那份可感的温文有礼,以及骨子里的坚韧豁达,都令她卓然出众。
便如此刻,她颊泛莹光,朱唇不点而赤,琼鼻秀挺,双眸虽失神却黑白澄澈,长睫卷翘如蝶。满头异于常人的暖棕色卷发如波垂落,愈显温柔秀美。而眸中黯淡,又令人不由心生怜惜。
“姑娘可是闷了?要不奴婢禀明公子,陪您出府或去城外散心?或是,您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春来虽心生怜惜,终究不是她的贴身婢女,不敢擅自提议去梨园听戏,或是请外人入府。既恐令她暴露人前,又怕横生枝节。
南榕轻轻摇头。这些时日她已能不需摸索便大致辨明棋盘方位,静心与自己对弈一局后,将黑白棋子分别收好,起身不觉又行至初来时的涛声院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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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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